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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光首先来到训练房间，没有发现中单的身影。
“到底跑哪去了？”
21战队的基地就这么大，找遍了每一处角落，也没有找到他的人影。
“电话也不接，信息也不回。”
正一筹莫展之际，一阵风吹过，将楼道尽头的一道铁门吹动，“咣咣”作响。
这铁门不是锁着的吗？
杨小光压下心中疑惑，立刻上前，发现门后是一条楼梯，直通天台。
果然，他在天台的边缘，发现了坐在栏杆缺损处的中单。
早些年还好，就是最近几年，天气总是变幻莫测的。昨天还是个大晴天，今天就阴云遮阳，还刮着风。
天台上堆着各式各样的杂物、垃圾，地面还有一些破损，让杨小光不得不放慢速度，小心脚下。
等走近了，才发现中单身旁散倒着的空酒瓶。
中单察觉到了有人接近，“杨小光？”
“是我。”
“你也是来笑话我的吗，就和他们一样。”
“什么？”杨小光有些疑惑，“这儿就我们两个人。”
中单一愣，半张着嘴，一脸茫然，半晌才反应过来，恍然道：
“哦，我喝多了。草！原来你们都是假的！”
说完，他突然站了起来，抄起地上的酒瓶子，对准空地就是一砸。
那酒瓶子却没有被砸碎，只是发出一声沉闷的碰撞声。
中单的脸，从栏杆上蹭到了些许铁锈，花了一片，显得有些滑稽。他松开握着酒瓶的手，对杨小光说：
“对不起，我打了假赛。”
“这我知道。”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废物？连假赛都打不好？”
“……”
杨小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中单突然脚下一软，跌倒在地。他干脆翻了个身，呈大字形躺平，开始回忆起了从前：
“我以前，成绩其实很好。
高考考了省两万名，勉强能上211呢！
可是，可是我没钱，没钱啊。”
“为什么不去找助学贷款？”杨小光坐到中单身边，“或者申请补助，都考上211了，不去上不是太可惜了？”
“贷款？补助？呵呵，那他妈名字取的好听，实际上就是施舍！
叫你写申请，叫你上台哭惨，叫你自己，亲手把身上的伤疤揭开一遍又一遍，这他妈狗屁施舍，谁爱跪着，谁去拿，老子才不稀罕！”
杨小光一时语塞，却又不好反驳，“……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后悔了。
我恨不得把以前那个幼稚的自己砍断切开剁碎！
老老实实跪下，接受施舍不是很好吗？我当初何必还假清高，要着那一文不值的面子。这下好了，没读过大学，到哪都不要我，只能苦哈哈的进厂，去打螺丝，当牛做马！
还好，还好我天生就是废物，刚进厂，就把人家生产线干坏一条，直接被扫地出门，赔的裤衩子都没了。
我连牛马都不配当了。
我拿着身上最后一张二十元钞票，想着这辈子就这样了，于是去了网吧，打算在那度过人生最后一夜。
结果，钱不够，被老板扣下来打工还钱。
然后我接触到了英雄联盟。
我才发现，什么叫上帝关了你的门，还给你留了一扇窗。
那个时候，次级联赛还叫LSPL。”
说到这儿，他的眼里终于出现了一丝神采，嘴角上扬，但很快，又全部消失了。
“算了，算了……都过去了，还讲个球。”
“你之前说的没错，我现在，就是条狗！”
中单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往天台边缘去，但被杨小光拽了回来。
“杨小光，你给我撒开！”
他大吼一声，试图挣扎。却没能行得通，于是便改变态度：“求求你了，放了我吧，让我跳下去……”
杨小光看着中单这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心中也有了些火气：
“重新做人，改过自新不行吗？不当职业选手，不打假赛，又不是活不下去！就非要寻死觅活的？”
职业选手一旦打过假赛，没了信誉，那么他的职业生涯前途就会变得一片黑暗，几乎等同于被宣判死刑。但是，正如杨小光所说的，只要换个职业，依然能好好活下去的。
“不，你不懂。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中单摇了摇头，继续说着：
“我当然明白，不当职业选手，不打假赛，也能活下去，只是……
只是，当狗能活得这么滋润，我为什么要再去当人？
我不想再去当牛马，再受人白眼。我不想靠自己卖力气挣钱，却被电视里的专家批评为什么不再努力点。
我不想再在电脑面前辛辛苦苦练习技术，却他妈只能硬熬资历，给那些仅仅只是比我入行早了一点，技术和我差不多，只是人气比我高许多的的选手，给他们打替补！
一个月工资的连他们赚的零头都不够！
他们风光无限，百分之一的人占据了百分之九十九的资源，打得烂不说，还不务正业，动不动就玉玉，动不动就打胎……
他妈的，凭什么？就凭他们来的比我早，就凭他们运气比我好？
哈哈，多亏了大老板，大导演，多亏了他们，我才有机会打上假赛，我才有机会吃菠菜。
一把假赛，你知道多少钱吗？
打一把，能顶的上我一年的工资！
整整一年的工资，和一把假赛一样。
哈哈！谁不想当狗？”
闪电划亮天空，紧接着的是轰隆的雷声。
“不，不对！”中单有些歇斯底里，自己用力抽自己的耳光，“我真他妈废物，我还好意思说自己有技术，连tm当狗都当不好，打假赛都能失败。我还染上了赌博，我真是废物……”
说罢，他又要往外跑，然后被反应过来的杨小光一下摁住。
“你……”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杨小光想说些什么，可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就算杨小光有着被提升过的口才能力，也无法组织好恰当的语言了。
中单闹腾了好一会，似乎是力竭了，停下挣扎，梦呓一般继续说着话：
“爹，这酒也忒难喝了，你是怎么上瘾的啊？”
“娘，你为啥要走啊？你回头看看我啊！”
“小丽，小丽你等我熬出头，你等我出人头地，等我……”
“……”
杨小光听得心里堵得慌。
突然，这中单趁着杨小光分神，思考该如何出言劝阻之时，一下子挣开了杨小光的手，冲了出去。
杨小光这下真的火了，直接选择开启增益，身体素质回到巅峰，后来居上，拎住中单的后衣领，将他从距离天台边缘一步之遥的地方，拖了回来，然后将其摔在地上。
“你特么闹够了没有……”
杨小光右手握拳，手痒难耐。
可看着躺在地上，眼神涣散无光的中单，气又突然全消了。
他想了想，开口，问中单：
“你知道我以前是打星际职业的吧？”
“……”
“那你一定也知道，以前的我国社会，对电子竞技的态度吧？”
“嗯，听过，职业选手是下九流中的下九流。”
“我开始打职业的时候，倒不至于那么恶劣了。”
杨小光是大概一五年开始星际职业生涯的。那个时候，比起更早的零几年来说，电子竞技的环境其实已经好了很多。
杨小光继续说着：
“我第一个俱乐部是IG。在那里，我的前辈，Sed老师，告诉我说，在星际圈子打比赛，所有人都有一个默认的共识。
那就是，rank碰见假赛人员，就秒退。
绝对不和对方练习。
这样，久而久之，参与假赛的人长久以往无法有效练习保持状态，成绩跳水接不到假赛单子，再加上被孤立，自然便会选择退役离开。”
中单安静的听着，没有再闹腾。杨小光见讲故事这个方法有效，便继续着：
“你知道韩国人为什么打电竞就是比我们强吗？
因为，他们有体系。
在古早年代，我们选手还在打比赛，靠拿奖金生活的时候，他们就有俱乐部了。
他们可以专心练习，因为有一份保底工资，因此不用为每天吃什么而发愁。
可这一切，都在life假赛事件之后，化为泡影。
俱乐部解散，韩国选手，也只能靠比赛获得奖金来维持生计了。
之后，整个星际职业都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
英雄联盟，同样作为电子竞技，面临的问题也是一样的。
假如有一天，假赛事件彻底失控，那么英雄联盟同样也会立刻跌入谷底。
所有俱乐部都会解散，现存的一切，都将在一夜之间全部崩塌。”
杨小光顿了顿，见中单情绪稳定下来，才继续说道：
“我能理解你为了钱做出的选择。但是，这样做终究是错的。”
“那你还拦着我做什么？让我跳下去，坏人得到了应该有的报应，不是皆大欢喜？”
“说得轻巧，那我不拦你了，你跳吧。”
中单听了，一咬牙，来到天台边缘，一只脚迈了出去。
犹豫良久，最终，却又缩了回来。
杨小光眯起的眼睛重新睁大，偷偷捏了一把汗，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果然，这家伙只是一时冲动，借着酒劲才决定轻生的。被自己这么拖延一会，酒醒之后，总算让他的求生欲望重新占据主动。
杨小光都已经悄悄拉近距离，准备一有不对，就再次开启全盛姿态，把他拉回来。
“杨小光。”
“我在听。”
“我昨晚去买了瓶安眠药，全吃了，结果到现在还没嗝屁。”
“那你得好好谢谢，那个卖你药的药店店员。”
“对，你说得对，我得好好谢谢她……”
两个人站在天台边缘，望着楼下车水马龙，沉默无言。
“其实我也知道，打假赛是错误的。”
中单率先打破沉默：“但是，只要打过一次，就像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挽回。
我曾经也想过举报，可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
多到我开始犹豫，甚至开始自我说服，假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看，他们都在打假赛，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而且，拿到手的，可是真金白银的钞票啊。
什么职业操守，什么道德准则，什么未来，什么前途，都是虚头巴脑，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就这样，我沉沦下去，再也没法挣脱。”
中单转过头，和杨小光对视。
“谢谢你，杨小光。
你和易乐孤，最后的表现，让我想起了我最初接触这个游戏时的样子。
再加上，我早已经恨死了自己如今这副模样，这才一时间没能想开，脑子打了死结，又想着不如死了得了。
谢谢你。
事不过三。现在我想明白了，好死真的不如赖活着。
我要活下去，我要打一辈子英雄联盟。
当然，以后是以一个普通玩家的身份进行游戏了。”
杨小光默默的听着，心想总算没有白费力气。
天台上，风声呼啸，让人体生寒意。
中单突然问道：“对了，杨小光，教练是不是赛前找过你？”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中单语气严肃，对杨小光说：
“那你要小心了，他们注意到你了。”
“他们？”
“他们是整个假赛产业链的决策层。
前些天，一次教练说漏了嘴，被我听见了一些。他说，你有打上LPL的能力，再加上教练的推荐，所以他们早就开始在背地里运作了。
只要你还在打比赛，各种阴险损招，都会冲着你来，直到你屈服，选择加入他们的假赛团队。”
杨小光心中了然，回忆起了前世，调查程序尚未启动，刚打上LPL的那个赛季，所遇到的许多不公待遇：
不管再怎么谨言慎行，网上关于自己的节奏从未断过。
不管打得再怎么出色，关键比赛的mvp从来没有给过自己。
不管到哪一个队伍，赛程安排永远没有好过。
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点点滴滴，有了这个解释，似乎全都说得通了。
“杨小光，听我一句劝。
你如果还想要在电竞圈混，就不要想着向上举报了。
他们的实力，不是你能想象的。
一旦和他们正面对上，你只有被他们碾压至死的结局。
只要你不主动举报，多加忍让，时间一久，他们日理万机，估计很快就会把你忘掉。
想来，应该也不会对你赶尽杀绝的。”
杨小光裹了裹外套，面色阴沉，没有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