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奇迹

　　之前指路说“走一天”，那是迪恩的经验，莉莉做不到。她是没有抱怨，但走起路来拖着脚，好像瘸了。迪恩不敢要求一位身份不明的小姐掀起袍子给他看腿，更不可能去抱她或背她，每当莉莉注意到迪恩在看自己，就会快走几步做做样子。照这种速度，三天后能到河边都算是快了。
　　还是找农民买匹马，或者驴吧，这是迪恩看到远处冒出了屋顶时的想法。小姐有坐骑代步，之后的旅程也能顺利些。
　　迪恩回头看着后面的莉莉，得到了一个纯粹出于礼貌，刚刚展开便戛然而止的笑容。小姐戒备森严，搞不好仍在计较之前被绑架的事。
　　这村庄名叫汉多夫，之所以选择这里没别的理由，顺着大路继续往前跨过河就到了北莱茵，但那边不准人夜里入境。是睡在哨所外面听当兵的打呼噜还是找张有屋顶的床，傻子都会算计。
　　位于村庄外围的房屋依然破旧，墙脏的看不出本色，充作院墙的篱笆东歪西倒，透着股病态，听见动静在院里扭头看他和莉莉的孩子也好不到哪儿去。蓬乱的棕色卷发像是麻袋倒过来扣住了脑袋，衣服上满是色调不一的污渍，下摆刚到大腿，膝盖以下连脚都是光溜溜的。迪恩在看，莉莉也在看，区别在于迪恩来过几次。他记得两个月前，这家院里明明站着三个差不多大的孩子。
　　也好，佣兵心想，被孩子们追着非要“带路”，完了还得给报酬是件很麻烦的事。那孩子看着他，显然是记得之前的经历，但没了伙伴后便失去了追逐陌生人的勇气。迪恩很快把孩子和破屋抛在身后，倒是莉莉多看了几眼。
　　像汉多夫这样的村子不可能有酒馆，村民负担不起，过路的旅客只要有机会都赶在白天过河，谁愿意停在一个走两步就能踩到马粪牛屎以及鬼知道是什么的地方。村子很小，居民也不多，各忙各的，见了生人没太大反应。即便如此，迪恩也叮嘱莉莉拉上兜帽，免得那头亮眼金发招来不必要的注目。迪恩还记得上次来的地方，住在那儿的人条件要好过邻居，最起码负担得起砖房而非土坯。
　　“有人吗？”迪恩隔着半人高的栅栏喊，见他停下来，莉莉马上迫不及待的长出一口气，伸手揉了揉膝盖。
　　喊了几声门才开，从半掩门里伸出了个头，佣兵记得这张脸，他需要的是时间来回忆出对应的名字。
　　经过彼此一番审视，屋主率先认出了迪恩。
　　“伍德先生，你来啦。”男人推开了门，门后面还站着个女人，这女人的名字迪恩彻底忘了。
　　“威斯克。”佣兵终于在对方伸过手时记起了别人的名字。
　　威斯克跟他握完了手，对做修女打扮的莉莉点下头算是打招呼，迪恩也给了门边上的女人相同的礼貌。只是那女人不像莉莉知道笑着问好，转身回到了屋里，对客人漠不关心。
　　“哎，请原谅我老婆。”威斯克为妻子的无礼道了歉，领他们进了屋。
　　一个回忆通常能唤醒一大堆回忆，就在跟随主人往里走的过程中，迪恩把跟这家人有关的事都想起来了。
　　“汤姆和安琪呢？怎么没看见他们？”
　　询问主人孩子的客套话不过随便一说，却引起了他没预料到的反应，威斯克红着眼圈告诉客人，两个孩子病死一个，剩下的躺在卧室里也快撑不住了。
　　“伍德先生，如果你们想换家人投宿，我完全理解。”
　　这句话是进来后才说的，迪恩哪里拉的下脸出去。威斯克在靠近火塘的地方腾出了位置，招呼他们坐下。一口炖锅放在火上，里面煮着材料不明的炖汤，棕色的汤汁在锅里翻腾，闻见了味道，迪恩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不是因为里面的食物有多好，对于饿了一天一夜的人，什么都好吃。莉莉也往炖锅里看，看的移不开眼睛。客人的饥饿被主人看在眼里，威斯克叉着腰喊：“莱娜，快来给伍德先生和这位女士盛汤！”
　　一家之主的呼喊没得到回应，迪恩和莉莉的审视令威斯克尴尬不已，于是提高嗓门又喊一次。
　　“女人，给我动起来！”
　　然而喊破了嗓子，女人仍然没动，这可把男人气坏了。迪恩看威斯克跺着脚走进卧室，里面随即响起了哭叫声。
　　主人打自己老婆客人无权插手，这是迪恩的见识，并不代表莉莉。眼见小姐站起来向卧室走，迪恩也被迫行动。威斯克生得膀大腰圆，是个没见识的农夫，万一恼羞成怒跟女士动起手来怎么办？
　　他紧跟莉莉进了卧室，没见着想象中的暴力场面，只看到丈夫抱着妻子跪在床边失声痛哭。主人家的女儿躺在床上，迪恩猜是安琪。和两个月前相比小女孩廋了很多，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皮肤苍白的遮不住血管，能从脸看清整个头骨的构造。
　　小女孩闭着眼睛，迪恩听得见她每一次呼吸，因为带了太多的痰。
　　“找过医生吗？”迪恩总得问点问题，不能干站着。威斯克家的房子在村里相对体面，干农活加上时不时接待过路旅客，绝不算穷。
　　主人回答说请了，说完又搂住妻子，一只手放在女儿腿上，眼里有种听天由命的无奈。威斯克的老婆看见了莉莉，也看见了白袍胸口绣着的泰拉之矛。
　　“这位姐妹，你能为我孩子祈祷吗？村子没牧师，最远的在……”听口气，夫妻俩都把女儿当成将死之人对待了。
　　莉莉一口答应下来，但提了要求，说自己祈祷时其他人都得离开，还要关上门。夫妻俩最先走出去，是迪恩拉的门。在关门前，他看见莉莉跪到了床边双手合十，并未像其他修女那样在祈祷前先点额头再点胸口，画个泰拉之矛。
　　威斯克怀抱妻子，夫妻俩眼角含泪背对门站着，他们当这是救赎孩子的灵魂。迪恩偷偷回过头，从门缝果然看到了有蓝光在闪。
　　等门再次打开，夫妻俩擦干了眼泪才进去，迪恩留在客厅。一声“爸爸，妈妈”尽管虚弱，对他也是清晰可闻。这回再次响起的哭泣里，掺杂进了喜悦的味道。
　　莉莉出了卧室，和迪恩看了个对眼，彼此都有点心照不宣的感觉。晚饭时，餐桌上多了个碗和发自内心的笑声。
　　两人在威斯克家休息到第二天，威斯克给莉莉找了头代步的驴，从食宿费到牲口的钱，夫妻俩坚决不收。
　　莉莉坐在上面，迪恩负责牵驴，她个子很高以至于脚都快垂到了地。这形象有些滑稽，可迪恩一点都不想笑。他每多看莉莉一眼，都愈发觉得这女人神圣而不可侵犯，他甚至后悔收了莉莉的钱。
　　奇迹，这个词在迪恩脑中反复滚动，直到把其他所有辞藻驱逐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