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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君子好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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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慕容杰在“尚武场”练完早课,大部分师兄弟早已散去,但仍有几十个留在场中,各自成堆。慕容杰想到自己几日后就要赴河北大名府一行,吉凶未卜,武学上正大有用途,故加紧用功。
  慕容杰挥动长剑,自左至右,自右至左,反复连划,动作却是缓慢。这一招名为“月影徘徊”,出自诗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只觉得动作快了不行,慢了也不行,反复几次,始终未能领会“随歌徘徊,依依不去”的精髓。慕容杰正自烦恼,忽然后面一个声音传来:“此招既不能太快,亦不能太慢;快,不达半瞬;慢,不低一瞬。诗句前半段是我歌,月色徘徊,后半段是我舞,影子散乱。诗文中有先立后破之理,故而习练此招,不须循规蹈矩,在胸前连划三下固然可行,在下腹连划三下,也不无可以!”
  慕容杰听后只觉得有种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之感,转身朝发声处瞧去,原来是师伯谭烟溶。在昆仑派众位师叔伯中,这位师伯是慕容杰最为敬重,也最为亲近的。他性子宽容、不与人争,在山中也是人缘极好。
  慕容杰连忙倒转长剑,拱手行礼。谭烟溶脸带微笑,走近身去,从慕容杰的手中接过长剑,道:“我来演练一遍,你瞧仔细了!”一言甫毕,剑走轻灵,在胸前连划三下,降低二分,在下腹再划三下,不焦不躁,姿势优雅。慕容杰在一旁直拍手叫好。谭烟溶随即讲解甚么是“半瞬”甚么是“一瞬”?甚么是“立”甚么是“破”?正所谓循循教诲,深入浅出。慕容杰接回长剑,反复比划,七八遍后便了然于胸,不禁心中喜悦,向谭烟溶深深一鞠,道:“多谢谭师伯!承蒙悉心教导,师侄我受益匪浅!”
  谭烟溶轻轻点了点头,道:“你现在虽然学艺未精,但悟性不差,只要日后勤加练习,勤动脑子,必有所成!年轻人一心练武,切记相殴滋事。分心事小,坏了本派的规矩和引起师兄弟之间不睦事大!”慕容杰听他话锋陡转,似有所指,不禁脸露疑问之色。谭烟溶知他不明,下巴向他身后扬了两下,仿佛以下巴代剑,在半空中划了两下。慕容杰转身瞧去,瞧见两堆人分东西站立,眼神似有挑衅之意。慕容杰认出,站在东首那堆人是以仇日暮仇师兄为首,站在西首那堆人是以天欲雪天师兄为首。两堆人相距大约有两丈有余。
  慕容杰入昆仑派虽然时日不长,但毕竟也有四年,也早知道昆仑山七位师叔中仇师叔和天师叔最为不和,他们的儿子自然水火不容,冲突滋扰之事时有发生。此时见谭师伯提及,心中的那根苗被揪了一下,仿佛冬眠醒来的青蛙从洞中冒出头来,轻轻道:“他们怎么了?”谭烟溶道:“我已留神察看多日,近些日子气氛越来越不对,怕是风雨要来了!所谓‘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便是‘风满楼’的迹象了!”
  慕容杰问道:“谭师伯,你可知晓他们两家为何结怨么?”谭烟溶苦笑一声,道:“起念断然有爱,留情必定生灾!”慕容杰一时不明,正要问时,谭烟溶已飘然而去。
  慕容杰天性恬淡,对这些师兄弟之间不睦之事,甚是厌烦。若是再纠缠下去,徒伤心神,于是挥动长剑继续练那招“月影徘徊”。练了大约一盏茶时光,觉得甚有进展,心中不免喜悦。正待再练,转身之际忽然发现一条纤细的身影走近,抬头望去,脑中突然嗡的一声,四肢百骸犹如同时遭遇电流,麻麻懵懵。此人并不是别人,正是小师妹。
  慕容杰木讷道:“小...小师妹,你...你...你怎么...”舌头像是被点了麻穴,短短几个字,都难以说得流畅。只见小师妹低着头,脸上喜怒之色难见,沉吟了一阵,轻轻道:“慕容师兄,你跟我来,我有话要对你说!”慕容杰心中喜悦,爽口道:“好!”心中猜度:“小师妹从未相约自己,此番忽然相邀,难道是聊表心意?但瞧着又不像。”
  慕容杰跟在小师妹后面,辗转了几十个廊角假山,到了一个僻静的所在,慕容杰定神一瞧,不禁噗呲一笑,原来此处正是“幽远之石”的所在,正所谓“熟人到熟地,心中甜蜜蜜”!慕容杰正自心中泛起遐思,小师妹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幽幽道:“慕容师兄,我心中知道你一向对我很好!但...但终归是不成的!”慕容杰心中一寒,道:“小师妹,从我在山中见你的第一眼开始,我便心中喜欢,只要能与你在一起,我愿意上万年冰封的雪岭,下冰冻刺骨的寒潭...”
  小师妹嗔道:“你还说上甚么雪岭?净弄些虚头!你也不是不知道,打一开始我哥便不喜你...”
  慕容杰插口问道:“我心中实在不知,为何大师兄对我成见如此之深?一开始就不喜我?”小师妹道:“这我可不知道;我只盼着你能万事顺着我哥一点,说不定事情尚有转机。你倒好,还出手割伤了我哥的手臂,这还罢了,比试中七招,为何招招都不肯留情?这岂不是教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丢尽了脸面!如此一来,我哥不就更恨死你了?”慕容杰被她一阵抢白,心中不是滋味,心中暗暗轻轻回话:你哥地位尊崇,我哪敢不顺着?在他面前我连话都不敢说了,还不算顺着?那回割伤他手臂,明明是他胁迫在前,自己自卫在后,方酿成祸端;比试中要不是师父亲自指点,哪里能顺利通过,况且若不能通过,指不定又要遭到大师兄怎样的冷嘲热讽,小师妹的轻蔑无视?派中嫡系的“胡派”弟子何止两百,难道每名师弟能顺利通过大师兄的七招之试,都惹大师兄“龙颜大怒”?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
  这等话当然不能述诸于口,只能在心中荡荡。
  小师妹幽幽道:“从小,我父母便卧病在床,一直是我哥照顾我,等我长大了还亲自教我武功,对我恩同再造。我哥若是反对的话,我俩这一生...终究...终究不过是师兄妹的缘分!”顿了顿,接着道:“这些日子,我细细思索,我哥之所以反对我跟你好,有可能是因为你的武功的缘故。我哥是个爱脸面之人,见我和一个武功不...不怎么高明的人在一起,他心中说不定很不欢喜!”慕容杰一听到武功这两个字,登时气馁,无言以对。小师妹见他不答,知道他心存愧疚,柔声道:“你若是真心想与我在一起,第一要务还是好好练功!说不定日后你武功长进了,我哥他...他就对你刮目相看!还有,日后你还是万事要顺着他点,想点法子讨他欢喜,我们之事方有转机!但若是经诸番努力,我哥他...他仍不改初衷,那我们就只能...只能有缘无分了!”慕容杰只听得怅然若失,心中郁郁,只觉得世事不如意者十八九。
  小师妹轻轻道:“我甚么都跟你说了,你一个人好好的想想,我这...这就去了!”慕容杰抬头瞧着她的双眸,小师妹正巧也瞧着他,两人四目相对。慕容杰从她的眼神中瞧出三分依依不舍,三分无奈。小师妹低下头来,慢慢转身而去。
  慕容杰呆立当地,心中思潮起伏:大师兄不喜我,这究竟是为了甚么呢?难道真的如小师妹所言,是因为我的武功太低的缘故。小师妹对这位哥哥言听计从,从不违逆,若是没有大师兄的点头,我和小师妹决计难以走在一起!那么我要怎样方能讨得大师兄的欢喜呢?难道真的只要把武功练好就可以了么?唉...武功一途又怎是一朝一夕便能练就的?适才听小师妹的语气,她心中似乎已有所动摇,这可不妙,假以时日,境况指不定更糟!我该如何是好?慕容杰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登时打起精神,心道:对!就是那个,把那个拿来送给小师妹,小师妹说不定回嗔转喜,心花怒放,到时便可在大师兄面前大说我的好话,也省了我亲自去讨好,免了我的尴尬!
  想到此处,慕容杰再不迟疑,疾步往东北方向而去。过了大约一柱香的时光,到了一个所在。只见一面峭壁,名为“刀斧壁”。壁面似是被千百把刀斧劈削过,平整,山土色,峨峨然,宛若万千块水豆腐堆砌而成;上半段却是向外凸出,仿佛身段优美的佳人向后仰腰。
  慕容杰抬头望去,心中忽然大喜,只见峭壁上半段岩峰中,两朵海碗大的奇花赫然在目。奶白色的花瓣绽放,露出淡黄色的花蕊,仿佛妈妈怀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此花离地足有十五余丈高,花香居然还能隐隐飘送下来,仿佛远处雪岭上传来的悠扬宛转的牧羊曲。
  此花名为“绵头雪莲花”,即使久居雪山的牧民,也难得一见。古老相传,这雪莲花是瑶池王母下凡到天池洗澡之时,由随从仙女所撒下的,此花本属天上所有,在凡间便被视为神物。据说,饮用苞叶上的露珠,可以驱邪祛病,延年益寿。这神乎叨叨的传说,慕容杰是不信的,但雪莲花长相可喜,为稀有之物,却是真的!
  两个月前,慕容杰和小师妹适逢此“刀斧壁”经过,小师妹突然发现了峭壁上的两朵花蕾,花瓣紧密相贴聚拢,宛若岩缝中镶嵌着两个出锅的大馒头。若待绽放,尚需些时日,当时小师妹便有翘首向往之意。慕容杰在旁察言观色,便知她喜欢,暗暗铭记在心,此后时刻留意,不料此刻花朵已经绽放,心下自然欢喜无限。适才念及,便是想拿这花送给小师妹,猜想小师妹定然欢喜,那么自己与小师妹的困境说不定便可“柳暗花明”!
  此花离地足足有十五余丈高,慕容杰自知轻身功夫不足以轻易攀跃,沉思半刻,便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先在峭壁五尺之处,左右各挖了一个小洞,作为立脚处,凌空而起,双脚分左右踩实了;又在左上方挖了一个小洞,以助左手借力稳住身体。以此类推,随挖随上,循序渐进。
  还未攀爬到一半,三丈外一个冷冷的声音喝道:“是谁在鬼鬼祟祟?”慕容杰一听,心中一跳,此刻他正如壁虎般紧贴峭壁,无法如往常一般弯腰探视,自然瞧不见下面说话之人是谁?如此脸贴峭壁,仿佛相距万里。
  正思索间,那个声音又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胡师叔的弟子!你偷偷摸摸地做甚么?...还不下来!”听声音,已到了慕容杰的正下方。
  慕容杰此刻也已听清楚,此人正是师兄天欲雪,是师叔天壁刚的儿子。心中实不知他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无奈之下,只能浅尝辄止、半途而废,此时离地面也只有大约一丈三尺,料定就算就此跃下,也无大碍。慕容杰先把匕首纳进怀中,然后双手一按峭壁,后纵而起,半空中转过身来,宛若一只苍鹰,凌空扑下。只听见砰的一声大响,落下地来,听声音便知轻功还不到家。
  只见天欲雪下巴微微内收,两道冷漠的眼光从眉毛后射出,宛如闪着寒光的利剑恰恰出鞘。慕容杰心下惴惴,似乎嗅到了昆仑上雪岭上万年寒冰的气息,听到了刀剑互击的铮铮之声。上前行礼道:“见过天师兄!”天欲雪不答,仰头往峭壁上一望,问道:“你今日跑来我这,是想偷花来着?你不知这一带是我天家的领地么?”慕容杰道:“小弟实在不知,贸然闯入多有冒犯!还望天师兄你见谅!”天欲雪冷哼一声,仿佛从鼻孔里喷出一粒米饭,道:“昆仑派上下,谁不知此处是我天家的领地!你难道是第一天到昆仑派拜师学艺么?”慕容杰听他出言嘲笑,一时尴尬,没有答话。
  天欲雪突然脸露笑意,如此由冷峻转而微笑,于瞬息之间陡变,便如同昆仑剑法中的狠辣招式突然变换为温和,道:“仇日暮那厮吓到你了吧?要不然你‘千里迢迢’的过来,难道还真的是为了区区一朵花?”慕容杰不明所以,道:“不知天师兄为何有此一问?”天欲雪笑道:“是不是仇日暮那小子不懂得礼贤下士、推诚相见,所以你过来投靠我这?”慕容杰听后,脑中灵光一闪,如同黑暗中一柄长剑的寒光划破长空,想起早上谭烟溶师伯说的那番话,原来天欲雪是先入为主,以为自己是来投靠的。
  天欲雪接着道:“别看仇日暮那小子平时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自恃有众位师叔宠着,以为这样便可在昆仑山横行,哼!我们天家可是人多势众,要论实力,他们仇家给我们天家挽鞋也不配!慕容师弟,你若投靠过来我天家,日后保管在本派没人敢欺负你;为彰赤城,别说是一朵雪莲花,就是十朵,我眉头也不皱一下!”慕容杰道:“多谢师兄抬爱!小弟我无意争斗,实不愿卷入纷争!”天欲雪侧头瞧着他,仿佛用右耳去贴右肩,道:“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若没有我天家的庇护,仇家便会像雪岭上的积雪一般把你压扁!”慕容杰道:“请恕小弟我言语无礼,若真是如此,小弟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天欲雪听他说得果断,面色慢慢从喜悦,转为平和,继为变为冰冷,如此阴阳变幻,便似是昆仑山上的天气,道:“那你还是滚吧!滚得远远的!”慕容杰只得乖乖地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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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慕容杰刚练完早课,恰巧碰见仇日暮仇师兄,因昨日小师妹之言,以及摘花未遂,心中确实有点烦闷,便想到“幽远之石”处坐坐。于是便鼓起勇气走上前去,行了一礼,道:“仇师兄,可否让师弟我到那溪边大石坐一坐?”仇日暮看着他,眉头微皱,似是看着一个很奇怪的东西,道:“你为何总是念念不忘?”慕容杰道:“我就是喜欢静!”仇日暮道:“此事休要再提!”说完头一甩,就走了开去。
  慕容杰正待挽留,突然远远瞧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仔细瞧清楚,不由得一股冷意从脊椎骨升起。原来这两个身影并不是别人,正是小师妹和那个袁师弟。只见小师妹和那袁师弟并肩而走,小师妹时不时笑出声来,似是被那姓袁的逗笑了。慕容杰仿佛在丹田煮着山西老陈醋,酸进了四肢百骸,呛进了鼻子,全身无一处毛孔舒畅。
  慕容杰丢了魂,呆立当地,久久不能动弹,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光,猛然醒觉:眼瞧小师妹和姓袁的似乎走得越来越近了,而自己却离她越来越远了,这可大事不妙!说不得,哪怕是被天师兄打骂,我一定要把花摘到,送给小师妹!指不定能“力挽狂澜”。
  慕容杰想到此处,再不思索,急冲冲地又往那峭壁奔去。昨日尚在担忧若是给天欲雪师兄瞧见,怕是讨不了好果子,但现如今形势严峻,心中记挂的小师妹就要被人“横刀夺爱”了,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慕容杰到得峭壁之下,见四下无人,用力呼了几口气,宛如打铁时扯风箱一般,壮壮胆,然后沿用昨日的法子,用匕首在峭壁上随挖随上。
  这回慕容杰怕夜长梦多,挖的速度更快,攀援的速度更迅捷。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到达了雪莲花的下方,慕容杰心跳加速,脸颊发热,成功在即,当然兴奋。他把一朵花纳近怀中,正想去摘另外一朵,突然一个冷冷的声音如同黑夜中的哨声冒出来:“你给我下来!”听声音正是天欲雪。慕容杰心中噗噗直跳,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只得乖乖爬落地来。
  “你怎么还来?你已说过不投靠我们天家,还敢来采花!”
  “......”
  “把花拿过来!!”
  慕容杰只得乖乖地把手慢慢地、沉重地向前递出,舒开手掌。眉头微微皱起,眉心形成一个皱褶,宛若是黄土高坡的靖边波浪谷。
  天欲雪一把夺过,放在鼻子边嗅了嗅,冷笑道:“花是好花,但却不是你的!你要这花做什么?送人么?”
  “......”
  “我可瞧见你跟仇日暮那厮在一起悄悄说话,你这小子看起来老实巴交,说不定心肠比他更坏,比昆仑上的黑枸杞还要黑,我真应该把你的心挖出来瞧瞧!”
  “天师兄,你听我说......”
  天欲雪摆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道:“啰嗦些甚么?滚!”慕容杰自知理亏,只得耷拉着脑袋,右手虎口岔开,在前额上一开一合地摩挲,犹如国足输了比赛,慢慢走开。
  慕容杰满心沮丧,不经意间走了一段路,心中思索:没有这花,小师妹“芳心难转”,所以这花我是志在必得,但却被天师兄夺去,打又打不过,又不能投靠他,怎生是好?顿了一顿,突然想起,大师兄史艾棉辈分甚高,武功又强,说不定,他自有一番计谋;虽然自己极不乐意去见他,但此事关乎自己和小师妹的日后幸福,兹事体大;不得以,只得放下姿态,去求一求他了。
  思索到此,慕容杰再不犹豫,转身去寻大师兄。几经寻找,在“绿草坡”见到了大师兄。只见他正手执长剑,剑走轻灵,舞得犹如泼水一般。慕容杰不敢上前打扰,立定三丈外,静静等候。突然“嗖---”的一声,史艾棉长剑脱手飞出,如飞天游龙,径往慕容杰处飞来。这一剑来势迅猛,慕容杰惊慌之下竟忘了躲闪。
  只听得“嗒”的一声,长剑插入离慕容杰肩膀边不到寸余的一株柳树之中,剑柄兀自摇晃不定,慕容杰的头发也被劲风鼓吹得掠了起来。慕容杰一颗心吓得砰砰乱跳,脑中轰轰隆隆,仿佛雪山上雪崩一般;突然发觉喉干舌燥,头皮发痒。适才明明见大师兄远在三丈开外,哪里能料到他的长剑会脱手飞向自己?又哪里能料到长剑一掷能掷这么远、力度这么劲?慕容杰一味觉得口干,猛力吞了一下口水,只觉得喉咙如同干涩粗糙的砂纸,难以吞咽。
  此时史艾棉脸色冷峻,已走上前来,道:“找我何事?”慕容杰摸了摸胸口,定了定神,道:“大师兄,师弟我...我...有一事相求!”史艾棉冷哼一声,道:“真是奇了!你也会有事求我?!昆仑上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么?”
  “我若是有件异常珍贵之物给人夺去了,我...我怎样才能拿回来?”
  “把你师嫂的下落告诉我!我就帮你把东西拿回来!”
  “在一个恰当的时机,我会告诉你的!”
  “现在就是!”
  “不!师嫂她跟我说,等你想通了为何她会离开你!她自己就会见你了,这是师嫂的原话,你...怎样说?”
  “我说你简直在胡说八道!”史艾棉上前拔出长剑,走了半丈远,摆开架势,继续练剑,再不理会。
  慕容杰吃了闭门羹,心中闷闷不乐,呆立良久,垂头慢慢远去。史艾棉朝着他的背影用力地在空中虚虚地砍了两剑......
  这日晚上,史艾棉回到寝居,刚一打开门,突然迎面一阵劲风袭来。史艾棉知道是有人偷袭,头往左急侧,避开正锋,右手便去擒拿对方的手腕。来人五指聚拢成鸟嘴状,啄向他的“合谷穴”。史艾棉手掌翻转,掌心朝上,伸出食中二指,点向对方的“内关穴”。来人五指轻轻挪移,径往他食中二指的指尖啄去。两人以快打快,使的都是寸间攻击的轻灵迅捷手法,攻击部位总不离对方手掌手腕的各处要穴。
  激斗了十数回合,来人突然向后跃开,仰天打个哈哈,道:“史兄,你的武功是愈发精湛了!”史艾棉被人于寝居中偷袭,本来五分愤怒、五分惊惧,此时听此人一发话,顿时转成疑惑,神色淡漠道:“是你!?”
  只见来人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精光闪闪的双眼,只见黑布下肌肉耸动,似是咧嘴一笑,道:“怎么?不欢迎?”
  “你为何而来?”
  “我想,咱俩兄弟多日未聚,亲近亲近!...你...你真的是像传说的那般,螃蟹被束缚着钳子,金蛇被捏住了七寸?”
  “你是甚么东西?敢这般跟我说话!”
  “哼--我听说,你的师弟们中有人知道贵夫人的下落,而你却无动于衷、袖手旁观?”
  “我正在密查...”
  “可是你查得不够快!对于贵夫人,我本来是极为敬重的,但她手中却持有我做那事的伏辩。下个月师娘就回来了,她这么一呈交,我项上的人头还能保么?”
  “那又如何?这跟我有何干?”
  “你别忘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双方父母亦是多年好友,...若是你的父母发生甚么不幸,那真是太可惜了...”
  “你敢威胁我!?”
  “你没听说过人急烧香、狗急跳墙么?”
  “你定要如此苦苦相逼么?”
  “你说呢?”
  “......给我三日的时间!”
  “我希望你能信守承诺,如此大家都好!你好自为之!”蒙面人说完,纵身一跃,从窗口穿了出去。
  “刀斧壁”前,一条人影在辗转徘徊,此人正是慕容杰。慕容杰求大师兄未果,此番重来,自有一番决断。只见他抬头瞧了瞧余留的那朵雪莲花,左顾右盼,又是一阵犹豫。天欲雪忽然从树后闪了出来。
  “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定要我出手赶你走么?”
  “我愿入你天家之门!”慕容杰收敛精神,笑着转头道。天欲雪眨了一下眼睛,脖子向前伸了伸,仿佛乌龟醒来时突然发现面前出现食物,微微惊讶。
  “哦---我没听错吧?”
  “对,你没听错,我是说‘我愿入你天家之门’!只要你把上次夺走的和上面的那朵雪莲花都给我,我便自愿入伙!”慕容杰伸手指了指峭壁上面。
  “你虽口口声声说,是为雪莲花而来,但之前你曾一口回绝,如今我又怎知你是真心入伙,亦或者是来看看虚实,消遣于我?”
  “你如何才能信?”
  “我们便来仿效古人,你若真心入伙,须纳‘投名状’来!”
  “‘投名状’是甚么?”
  “今夜,你若帮我打倒仇日暮那伙人,便当是你纳了‘投名状’了。”
  “今夜?!”
  “对,就今夜!”
  “.......好!何时何地?”
  “今晚戌时伊始,便在此处!”
  慕容杰点了点头,恋恋不舍地又瞧了一眼上面的雪莲花,咬咬牙,随即转身而去,再不啰嗦。过了片刻,等天欲雪也走远了,一块大石后悄悄隐出一个身影,也自去了......
  当日申时正中,慕容杰坐在凉亭中的石凳上,手中捧着一本《唐诗选辑》,读到骆宾王的诗《在狱咏蝉》。不禁低声读起来: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仇日暮忽然出现,伸手在凉亭上的柱子上拍了两拍。慕容杰听见声响,抬起头来。仇日暮做了一个动作,示意他跟着来。慕容杰心中奇怪,便跟了上去。待转过七八座房舍,到了一个偏僻的所在,慕容杰仔细一瞧,原来是一个荒废的柴房。慕容杰正待问话,柴房侧边倏地窜出两条人影,径往他身前冲来。慕容杰惊疑之下,侧身后退,突然一股大力从右肩膀传来,似是被人力推。慕容杰收势不及,登时侧着向左摔倒,刚刚跌下地来,那两人已把他双手双脚死死按住。
  慕容杰用力挣扎了几下,犹如蜻蜓撼石柱---纹丝不动,定神一瞧,按住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仇日暮身边的心腹---古征战和柯愁新。慕容杰心中知道,适才力推自己的肯定是仇日暮仇师兄,但心中实在不明,他为何要如此待自己,自己自问并没有甚么地方得罪于他。
  只见仇日暮师兄冷着脸瞧了他一眼,转开了脸,复又转了回来,右边鼻翼上扬,哼了一声,三分愤怒三分气苦三分精明,道:“你今日清晨还在求我,说要到那溪边大石去坐一坐,哼---响午就跟天欲雪那厮在一起密谋,你瞧我像个傻瓜么?”
  慕容杰听他如此言语,似是自己与天欲雪在“刀斧崖”相见的一幕被他撞破了,心中觉得冤屈,苦于无力求证,自己也的确说过要“入他天家之门”,虽然心中朗如日月,但毕竟是真的说过,这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此时被逼问,心中一味的焦急,想不出对策来,只能无力强辩道:“仇师兄,我看是有人误传...”
  “误传!?我这两只眼睛瞧得清清楚楚,耳朵听得真真切切,还能是误传?”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从他那里拿回我东西,才虚与委蛇!”
  “真是好笑!那你要求我,也是与我虚与委蛇了?小子,你这舵使错方向了!日后你若再到那溪边,我砍下你的两条腿!”
  仇日暮右手一挥,示意两人放开慕容杰的手脚,转身而去。慕容杰心中凉了半截,仿佛吞下一条泥鳅,又闷又凉。不但雪莲花没能到手,而且“幽远之石”往后也断然不能去了,此时之困境,真是无以复加。胸中郁闷之气来回鼓荡,只得伸出右手大力拍打地面,登时粉尘飞扬,慕容杰的心也如同这粉尘一般杂乱、无序、互撞。
  就在当晚,戌时还没开始,慕容杰就已经到达“刀斧壁”之前。只见双方人数众多,各自约莫有八十余人;年纪大的有四五十岁,年轻轻的只有十二三岁;仇家派的人左手臂系着蓝色布条,而天家系的是红色布条,估计混战起来,方便辨认是敌是友;此番是私下约斗,为免造成重大伤害,遭到师父的重罚,所以双方都没带兵刃。慕容杰见人头攒动,场面浩大,人人都摩拳擦掌,双目放彩,大有“战事”一触即发之感。心中自不免忐忑不安,手心出汗。
  仇日暮首先走前一步,道:“天师兄,我尊称你一声师兄,我与你妹子阿莲原本是真心相爱,你为何硬要横加阻扰?”还没等天欲雪回话,
  他的心腹舟自横早已不耐烦,大声喊道:“我们天师兄的亲妹妹,长的国色天香,身份何其娇贵?凭你也配?我看是你这小子,肯定是下了甚么迷魂药,迷倒了我们的天师妹!”慕容杰一听,心中一愣,原本以为他们打起来的原因是互相看不顺眼,不料其中还有这么一个“窃玉偷香”的缘由,便如同在一堆枯叶中突然发现一茁新芽,别开生面。
  仇日暮的心腹古征战气冲冲道:“你是甚么东西,敢这样跟天师兄说话?在昆仑派究竟还讲不讲长幼尊卑?”
  “长幼尊卑?哼!你来跟我的拳头论尊卑吧?”舟自横抡起拳头,便往古征战胸口击去。真是三句未讲完,就动手。
  “嘿嘿!”古征战左手成爪,上施擒拿,右手便往舟自横面门抓去。
  舟自横挥左手格开这一抓,右手变拳为剪,食中二指径插对方的双眼,下手很是毒辣。两人这一动上手,场面立马变得混乱,便似是点着了鞭炮的引信。霎时间拳来腿往,窜越翻腾,之间夹杂着吆喝喊骂之声。慕容杰哪曾见过师兄弟之间群斗的场面?头脑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办才好。双方激斗不停,但一时间居然没人来骚扰慕容杰。
  慕容杰呆立片刻,突然灵光一闪,想起此时没人滋扰,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慕容杰再不犹豫,沿着旧路,便攀爬上峭壁。轻车熟路,自然比上次更快些。竟然待他摘完了花,还没人发觉,慕容杰心中自不免暗暗欢喜,既不用出手,亦可以得到心中之物,一举两得。
  慕容杰落得地来,把花纳入怀中,正想起步,忽然一条人影欺近身来。慕容杰疾忙后退,定神一瞧,正是舟自横。适才才见他与古征战缠斗在一起,不知为何现在跳了过来,而古征战也不知去了哪里?只见他一面阴鸷,似是一个刺客砍了一个年轻无辜女百姓的腿,还对着她笑的表情。展开双手猛扑过来。慕容杰无心动手,双手连摆,不住后退。
  谁料舟自横使上了轻身身法,纵跳两步,便抢到他跟前,右手五指岔开,在他身前胸腹纵向一划。慕容杰腰带脱落,怀中的雪莲花登时掉出。慕容杰费尽心思才摘到这花,而且花就剩下这么一朵,何其珍贵!要等再开花,都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所以他看待这雪莲花比看待自己的性命还重要,一看到花掉落,竟然不顾敌人虎视在侧,俯身伸手便去捡。
  当他手指碰到花的那刻,噗噗两声,后背已受了两下重击,慕容杰喉头一甜,张口一喷,喷出一口鲜血,但还是挣扎着把花纳进左袖之中。慕容杰的脸已经偎在地上,正想挣扎起身,脖子突然被紧紧勒住,顿时呼吸受窒,脸开始发紫发胀。疾忙双手抓住敌人的手臂,往外力挣,但内劲不足,只感到呼吸艰困,脖子上的脉搏噗噗噗跳了不停,脸胀得猪肝一般颜色。仿佛丹田中的内劲全鼓进了鼻子、眼睛,几欲爆裂。心中惊恐,只要再过片刻,自己便此窒息而亡。
  正在生死攸关之际,慕容杰忽然感到对方手臂乍然松脱,此时哪里还有余心思索?先深深吸一口气先,呛开了喉咙猛烈咳嗽,犹如患了毛球症的猫。当他咳嗽完,在地上转过身来之时,一个人突然扑进他的怀抱,仔细一瞧,正是要适才致自己于死地的舟自横。此时只见他神色异常惊恐,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胸口的衣服,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很吃力地道:“救---我---”慕容杰非常奇怪,此人适才才满脸得意,用手臂箍住自己脖子,怎么一转眼,就松脱了手,然后连呼救命?难道他戏耍我?瞧他又不像。待他喊了两遍,慕容杰突然自己的右手摸到一点黏黏的东西,举手一瞧,赫然是血!
  慕容杰心中惊惧,此番师兄弟之间的殴斗只是私斗,本就触犯昆仑派门规,若是给师父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无论是天欲雪还是仇日暮,所带的人都没有带兵刃,以免错手酿成大祸。不料拳脚无眼,此番还是出事了。舟自横后背的血断然不是拳脚所至,肯定是匕首一类的利器所伤,慕容杰并非没见过死人,但以前见过的都是贪官污吏、于自己无关痛痒之人,现如今倒在自己怀中的却是本门亲师弟,境遇截然不同,只吓得手脚发颤,魂飞天外。
  慕容杰瞧见他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全无平素的骄横之气,果然人在极度惊恐无助之时,会显露出最原本的人性。慕容杰心中也越来越慌乱,突然听见天欲雪大喊一声:“慕容杰--!!”这一声中似乎含着极端的愤怒!似是早晨的公鸡鼓胀了胸膛长啼一般。慕容杰转头一瞧,只见天欲雪面容扭曲,神色狰狞,飞步奔了过来。慕容杰此时已是手脚软瘫,半点动弹不得!
  眼看天欲雪就要奔到慕容杰的跟前,突然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喊道:“结阵!”话音刚落,不知从哪里闪出来四十九人,每七人一组,分成七组,结成剑阵,瞬间将混斗的众人分隔围住,慕容杰也在其中。这一下突入、瞬移、圈围、出剑,动作那是行云流水、娴熟迅捷,况且身法干净利落,毫不冗滞,一瞧便知是久经习练的阵法。七柄长剑分别指着七个不同的方位。
  天欲雪差一点就冲到慕容杰的跟前,正待出手,见身前突然有人横加拦阻,心中恼怒,挥掌便去拍打挡在面前的长剑剑身。长剑剑尖倏地昂起,径刺他掌心的“劳宫穴”,仿佛赤练金蛇仰头吐舌;同时左右耳边呼呼风响,早有两柄长剑分刺他左右双颊,料想是旁边的两人所发。天欲雪曲起中指,斜斜弹向正面长剑的剑身,同时左一拨,右一拨,拨开两侧的长剑。他竟能于瞬息之间出了三招,端的是轻灵迅捷,凌厉异常。慕容杰见到,心中暗暗称赞:天师兄果然不愧是昆仑派第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武功上的造诣果然很高!不经意间,抬头一瞧,看见大师兄史艾棉站在阵外,正在察看。慕容杰心中登时明白,原来这四十九人是大师兄带来的,他自己居中统帅。
  天欲雪正待缓下手来攻击慕容杰,三柄长剑复又攻了上来;此时空中寒光闪烁,一人凌空跃起,长剑宛如蛟龙出海,直刺自己头顶“百会穴”;后方长剑破空之声骤起,两柄长剑分刺他后腰后臀。这两剑更是奇特,自己后方明明有十数位师弟身子阻隔,这两柄长剑又是如何突破藩篱,凭空远远地穿刺了过来?但此时他被五柄长剑同时攻击,哪里还有余暇细思?唯有竭尽全力抵御。数招一过,便暗暗叫苦。七柄长剑前后攻击,左右防护,圈转循环,威力非凡,不但腾不出手去攻击慕容杰,就连自保也是难能!
  天欲雪与仇日暮武功高强,被围困后尚可抵挡数十招,他们所带的心腹小弟虽然人多,但遇上这等威力强劲的剑阵,一出手便听见啊哟呜哇叫痛之声此起彼伏,纷纷被制。好笑的是,之前还在互相殴斗的两派人,一旦被剑阵围困,为了出阵,竟然同仇敌忾,共同抗御!
  天欲雪忽然左足蹲下,以左足前脚掌为支点,右足滴溜溜横扫,尽攻对方的下盘。西首进攻的两人登时被他扫中,跌翻在地,东首的三人也被他逼得后退了三步。史艾棉低声赞道:“好厉害的‘旋风扫叶腿’!”随即喊道:“坤凌于天,乾立竖剑,离虚刺坎!”站在阵中北首的中年汉子凌空跃起,长剑忽地从半空中斩落,南首的两名青年倏地将长剑插入地面,剑刃转向敌人,若是天欲雪继续圈扫,那是自行将右足割向剑刃;东首的两名青年,却是持剑刺向空处。天欲雪心道:好古怪的剑阵!见对方剑刃竖立,左足一蹬,身子斜斜跃起,先避开头顶的攻击;然后挥动双掌正待拍击竖剑的两人,双掌与敌人尚距三尺,已感到左侧剑气森森,两柄长剑已快刺到左腰左臀。慕容杰登时明白:东首的那两剑,正是料敌机先,先由同伴逼得对方跃身而起,然后守株待兔,攻其不备。这个阵法奥妙万方,不禁瞧得心旷神怡,血脉偾张!
  天欲雪接连换了几套身法,于阵法中闪来晃去,奋力搏击。史艾棉在阵外不停地布阵,一时喊“亢金龙移房日兔”,一时又喊“井木犴变柳土獐”,一时又喊“奎木狼转娄金狗”,将天欲雪诸般巧妙变着尽皆克制。天欲雪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想起家父讲起师门有一套出名的阵法,叫“北冕阵法”,威力奇大。难道眼前自己被困的就是这个阵法?
  这一番酣斗,远比适才师兄弟之间的混斗要精彩得多!旁边的六个圈圈的师兄弟被围后,争斗片刻,早已被制服,此时都把目光聚在场中,见到攻守之妙,都忍不住拍手呐喊!就连史艾棉心中也暗暗佩服!
  忽然听见“呃儿---”一声,慕容杰身边的一位年轻的师弟俯下身去,右手紧按着上腹部,不住呕吐。原来他瞧着阵中剧斗,只因功力尚浅,目光不停地追逐场中的急剧变化的身影,渐渐的头昏脑涨、胃气上逆,竟尔呕了出来。场中七人占定方位,不停地催动阵法,只觉得每斗一招,阵法中的妙着便增添一分,这与平日里自行演练截然不同,人人都雀跃不已;天欲雪心中却是叫苦连天,后悔昔日没有细心聆听家父的指点,只是粗略耳闻,并不深究,于阵法中的诸般奥妙全然不懂,以致陷入今天的艰困局面。天欲雪于一盏茶的时间之中连换了三套截然不同的武功,只觉得敌人剑上的威力越来越强,自己出招越来越费劲,只须再斗片刻,阵中的包围圈再缩小两尺,自己必败无疑!
  激斗中只听见天欲雪大叫一声,向前一扑,右肩右腰右腿同时中剑。他正待翻身,身后肌肤所感,七柄长剑的剑尖已分别触刺到他后背七处要穴,哪里还敢动弹分毫!长剑若再前刺寸许,他身上登时穿七个窟窿。
  天欲雪虽然受伤躺地,但性子浮躁,喊道:“是谁在捣乱?”人群中闪出一人,正是史艾棉。只见他身形魁梧,神威凛凛,道:“我!”仇日暮喊道:“史师弟,你过来捣什么乱?”史艾棉冷道:“你们私下打斗,可曾知大违本门门规?”仇日暮怒道:“你在这里显什么威风?门规我难道不熟么?要你来提醒!”
  “你既然知道,还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有种的出来我们一对一,你找这么多人出来围困住我的人,你这是甚么意思?”
  “还一对一!我懒得跟你解释,来人,全数给我绑了!”语气威严。
  “你敢!”
  史艾棉再不搭话,把右手举起,十指一握,手下的人马上会意,不出片刻,便将众位参加打斗的人尽数绳索绑了,就连慕容杰也在内。仇日暮和天欲雪空有好身手,但在剑阵的束缚之下,也只能乖乖就俘!
  在“玉龙堂”,一百余人全部双手被敷,跪在当地;舟自横的尸首被安放在担架之上,摆放在大堂的正中央;适才组成剑阵的四十九位师兄弟持剑在两边戒备。胡润西只气得胡子不停抖动,胸口起伏不定,等重重呼了几口气,突然一拍茶几,只听啪的一声大响,茶几腿脚断裂,哗啦啦登时塌陷。众人见师父如此震怒,连大气也不敢喘,便仿佛腋下藏着鸡蛋,不透半丝气。
  胡润西怒道:“昆仑派门规第二条,便是戒同门相残。你们不思相亲相爱,反而聚众而殴,居然还出了人命!你们...你们太让我心凉了!”顿了顿,接着道:“仇日暮、天欲雪,我猜也是你们带的头。你们两大家族,我一直都礼敬三分,从中调解你们之间的嫌隙恩怨,你们为何不能抛开成见,共同联手,壮大我们昆仑派?纵观当今武林大局,少林武当傲视天下,势力如日中天;你们再不争气,我们昆仑派又如何能发展壮大,如之抗衡?难道你们想堂堂昆仑弟子仰人鼻息,看人脸色?师父我平素督促你们勤加练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不让少林武当小觑了我们昆仑派,能与少林武当成‘三足鼎立’之势!师父这一番苦心,你们怎么就不能懂?”
  众师兄弟在下面听了,心中愧疚,都觉有愧于师父一番苦心经营。原来师父叫自己朝夕练武,不只是为了能在本派一鸣惊人,鹤立鸡群,更要紧的是能在江湖上与少林武当齐头并进。师父真是用心良苦!众人虽然被师父训斥,面上无光,但听了师父的一番,自有一番振奋之情。慕容杰心中只怨自己学武不力!仇日暮有愧于没听掌门教诲,没能与师兄弟团结互助;天欲雪却怀恨在心,觉得是胡润西横加阻扰,让自己不能教训教训仇日暮那小子!而且慕容杰杀了自己的心腹,这事更是激起了他的愤恨!
  胡润西道:“祸既然已经闯下了,你们就要承担后果。你们统统禁闭两天,不许吃饭、不许洗澡;我希望你们日后能学会守望相助,患难相持!若日后再犯,那就是关七日,三十日!”转过头去,对史艾棉道:“将仇日暮和天欲雪,独自隔开禁闭!去吧。”史艾棉点头应了,把手一扬,朗声道:“师父有令,统统关禁闭!”负责戒备的众师兄弟用剑押着被敷的众人,慢慢走出堂去。
  慕容杰和七八个仇日暮的小弟关在一起,他们见慕容杰杀了舟自横,都没把他当做外人,但谁也没多说话。慕容杰适逢经历了一场如此惊心动魄的打杀,心有余悸,思绪难以平和。从怀中摸出那朵雪莲花,只见雪白的花瓣上粘上了些许鲜血,映衬得花更是纯白!宛若丑女在侧,衬托得原本就国色天香的女子更是惊艳!
  天欲雪被独立关在一间小房子里,过了片刻,史艾棉领着他去瞧舟自横的尸首。天欲雪静静地瞧着舟自横的脸,这张脸满脸惊恐,双眼大睁,显是死不瞑目。天欲雪慢慢伸出右手,去抹他的眼皮,轻轻道:“想当年,在甘肃道上,我两被七个黑道上的人围攻,我右手受了伤,只能左手挥剑杀敌。眼见就要被杀,是你,伏在我身上,帮我挡了那一剑,还拼了命拉着我杀出重围!我一直承这你的情,寻思日后定要报答,不料此番你先走一步!你安心去吧,你的仇我会帮你报的!我定要拿慕容杰的人头来祭拜你!”史艾棉道:“废话少说!看完了,我会遵循师父之命,妥当安置舟师弟的遗体!并命人送抚恤的银两到他家人手中。你大可放心!”天欲雪没再说话,眼中的双眸如同狼的眼睛,发着冷光。
  这两日,被关禁闭的众人都觉得饥肠辘辘,全身乏力,虽是练武之身,但毕竟颗粒未曾落肚,也是难以硬撑。慕容杰受了惊吓,此时在密闭的小屋中,却感平和安宁,比外面实在是好的太多。
  两日后,众人都被放了出来,慕容杰到澡房洗刷了身子,吃过了膳房安排好的饭菜,人才开始精神起来。这日午后,慕容杰到山后透透气,没走出多远,迎面撞上一人,正是仇日暮。只见仇日暮一改往日的神态,显得亲切平和,道:“慕容师弟,看来是我错怪你了!原来你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慕容杰苦笑不答。仇日暮笑道:“我这人恩怨分明,既然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小溪那边,就随时欢迎你!”慕容杰见一场惊吓,终于换来了特许,心中喜忧参半,道:“多谢仇师兄眷顾!”仇日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只要你与我是友非敌,一切都好说!”说完,扬长而去。
  慕容杰呆立片刻,正想到处走走,树后又闪出一人。慕容杰定神一瞧,原来是二师兄龚文武。龚文武上前道:“慕容师弟,大师兄想见你!”慕容杰心中半惊半疑,惊的是怕大师兄又来逼问自己,自己不知如何应对;疑的是是否是真的大师兄唤自己过去,若是天欲雪使诈,设下陷阱,让自己踩进去,那就大事不好了!毕竟大家都以为是自己杀了舟自横师弟,自己无力辩解。
  慕容杰迟疑片刻,龚文武催促道:“慕容师弟,手脚放快点吧,晚了,又要受大师兄训斥了!”慕容杰无奈之下,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前去。还特意留神,若是二师兄领自己到偏僻的所在,自己就不上这个当。谁料走出不多远,二师兄却似乎领着自己往膳房的方向而去。
  龚文武领着他走到膳房的门口,只见大门虚掩着。龚文武道:“慕容师弟,大师兄在里面等你!”此时是响午之后,膳房却空无一人,慕容杰迟迟疑疑地走进门去。只见一片漆黑,不敢走得太入,试探地问道:“大师兄?大师兄?”说着又向前多走了两步,只觉得似乎有点冷。
  突然之间,身旁劲风掠过,慕容杰只感到督脉中“大椎”“神道”“灵台”同时一麻,登时软倒在地。十二经脉之中,督脉尤为重要,统领全身,随便一个穴位被点中,都难以动弹,此时三穴同时被点,慕容杰当场便晕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慕容杰悠悠醒转,忽然感到全身已被绳索束缚,穴道已经被解开。心中惊惧万分,知道又上了大师兄的当。
  正当他惊惧之时,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醒了就不要给我装睡!”这种语气便仿佛师父胡润西的那柄薄如纸片的软剑,尖冷而锋利。慕容杰立马认出是师兄的声音。转头瞧去,只见桌上一根油烛明晃晃,照得通亮,大师兄史艾棉坐在凳子上,翘起了二郎腿,轻轻地晃动着。身旁依然站着那薛雪梅和连春寒。
  “十几日了,你都还不肯说出我夫人的下落,我跟你说,我可没这个耐心等你!就现在,你务必要说出来!”
  “我答应过师嫂的,时机未到,我是绝不会说的。”
  “那就别怪我手辣!”史艾棉转头瞧着薛雪梅,然后头往慕容杰快速一点。薛雪梅登时会意,走上前去,双手抓住慕容杰的左手,把他的尾指露了出来。史艾棉慢慢从后背拔出长剑,又慢慢把长剑的剑刃在慕容杰的尾指上一放,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慕容杰知道自己不说,自己的尾指就要跟自己彻底、永远“脱离关系”了,但自己既然拍着胸脯向师嫂保证过,此时又怎能食言?虽然倔强,但恐惧之心甚盛,忍不住不停地呼着大气,胸口便宛若是拉风箱一般上下起伏。
  史艾棉见他眼中惊恐之意尽显,但兀自闭嘴不说,心中也暗暗佩服他的勇气,但随即怒火更盛。道:“一...二...”慕容杰知道此劫实难躲过,唯有闭目待宰。
  “三!”史艾棉是个干脆之人,更不容情,长剑一割。
  史艾棉出手很快,慕容杰刚开始只感到手指一凉,过了大约三下眨眼的功夫才开始觉得剧痛,不由自主地腹肌绷紧,双眼紧闭,眼泪夺眶而出。
  过了片刻,史艾棉道:“这次算是饶了你,下次可不是那么轻易就了事!”说完下巴向慕容杰扬了扬。连春寒从怀中掏出金创药,布条等物件,先点了慕容杰左手上的“阳谷”“后溪”“神门”“少府”四个穴位,鲜血登时缓了下来;然后撒上金创药,再用布条缠绑。不出片刻,一切尽已了当,连血迹也看不出来,手法相当熟练。薛雪梅随即松开了他身上的绳索。
  史艾棉领着二人走了出去,只留下慕容杰独自一人。孤独、恐惧、委屈、愤怒之情交错缠绕,慕容杰眼泪簌簌而下,手指上敷的药估计有麻痹止痛之效,不用多久剧痛便已大减,但心中之伤更见厉害。慕容杰弯下腰去,费力撕下衣角,包起自己的断指,纳进怀中,戚戚然步出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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