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幽谷母子

　　1风雪伊人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赵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棹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掩金觞而谁御，横玉柱而沾轼。居人愁卧，怳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巡层楹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
　　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至若龙马银鞍，朱轩绣轴，帐饮东都，送客金谷。琴羽张兮箫鼓陈，燕、赵歌兮伤美人，珠与玉兮艳暮秋，罗与绮兮娇上春。惊驷马之仰秣，耸渊鱼之赤鳞。造分手而衔涕，感寂寞而伤神。
　　乃有剑客惭恩，少年报士，韩国赵厕，吴宫燕市。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共诀，抆血相视。驱征马而不顾，见行尘之时起。方衔感于一剑，非买价于泉里。金石震而色变，骨肉悲而心死。
　　或乃边郡未和，负羽从军。辽水无极，雁山参云。闺中风暖，陌上草薰。日出天而曜景，露下地而腾文。镜朱尘之照烂，袭青气之烟煴，攀桃李兮不忍别，送爱子兮沾罗裙。
　　至如一赴绝国，讵相见期？视乔木兮故里，决北梁兮永辞，左右兮魄动，亲朋兮泪滋。可班荆兮憎恨，惟樽酒兮叙悲。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
　　又若君居淄右，妾家河阳，同琼珮之晨照，共金炉之夕香。君结绶兮千里，惜瑶草之徒芳。惭幽闺之琴瑟，晦高台之流黄。春宫閟此青苔色，秋帐含此明月光，夏簟清兮昼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长！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
　　傥有华阴上士，服食还仙。术既妙而犹学，道已寂而未传。守丹灶而不顾，炼金鼎而方坚。驾鹤上汉，骖鸾腾天。暂游万里，少别千年。惟世间兮重别，谢主人兮依然。
　　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虽渊、云之墨妙，严、乐之笔精，金闺之诸彦，兰台之群英，赋有凌云之称，辨有雕龙之声，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着乎？”
　　南朝江淹的这篇《别赋》，通过对戍人、富豪、侠客、游宦、道士、情人别离的描写，非常生动地反映出齐梁时代社会动荡的历史背景。那时作者“生花妙笔”尚在，所作辞赋不但名震当时，亦复流传千载，此赋尤为后世称道。曾有名家评曰：“一气呵成，有天骥下峻阪之势。”“诵之如行云流水，听之如金声玉振，观之如明霞散练，讲之如独茧抽思。”
　　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牵着一头青驴，迎着寒风，冒着雨雪，艰难地跋涉在崎岖泥泞的山路上，边走边轻声诵念着这篇《别赋》。
　　时值南宋理宗景定年间。此际蒙古人鞭扫西域、马踏中原，铁蹄所过之处，生民涂炭，万户凋零，生离死别之事时有发生，百姓所遭受的苦难，更甚于江淹所处的南北乱世。
　　小雪节气已过，黄河以北很大范围内却下起了小雨。大约是降雨使气温降低的缘故，没过多久雪花也开始飘落，只不过大多落到潮湿的地上便消融了，还有一小部分落在了较高的地方没有融化，远远望去斑斑驳驳的，就像迟暮美人的青丝间悄然生出了许多白发，让人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天地间潮湿阴冷，道路上布满了冰凌，又粘又滑。这样的天气这样的路，没有迫不得已的原因，不会有人出远门的，少女孤身走在这样的路上，更是让人惊奇。她身上没有穿戴任何雨具，一身略显单薄的紫色棉衣已经湿了大半，紧紧贴在微微发抖的身上。那张毫无瑕疵的面庞此刻已看不出一点血色，朱唇也冻得成了青紫色。虽是如此处境，她还是缓缓地、轻声地将这篇《别赋》诵完，没有丝毫马虎。
　　半空中忽然传来“嘎······嘎······”数声禽鸟啼声，让这死寂的世界增添了些许生机，只是那声音却又太过悲凉，让人听了反而徒增伤感。
　　少女循声抬头望去，只见半空中有一只大雁飞过，奋力地扇动着翅膀，向着南方飞去。她望着孤雁，默默猜想着这孤零零的鸟儿为什么冒着风雨飞行？它究竟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它要找的是谁？它们因何分离？等等等等，一大堆永远不可能有答案的问题。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雁儿心中肯定有难以割舍的牵挂，否则不会这般迎风冒雪的赶路，就像自己一样，不断催促自己踏上追寻之路的，不正是那份锥心蚀骨的牵挂吗？尽管明知那注定是毫无结果的，但却依然难以割舍。怔怔地望着远去的孤雁，她又轻声吟道：“欢乐趣，别离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过得良久，大雁已经飞得不见了踪影，但她仍痴痴的望着远方，嘴里反复叨念着那句“只影向谁去？”
　　凄风、冷雪、泥泞崎岖的山路，艰难跋涉的孤身女子，就算铁石心肠之人见到这种情形，也会心生怜惜，愿意为少女驱走满身的寒气和满心的孤寂。但此时此刻，茫茫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弱质女子在风雪中跋涉。无语的苍天，无情的草木，并不能给这飘泊天涯的孤身女子丝毫的安慰。人生的果子苦也好，甜也罢，都要自己品尝；人生的路，不论多么艰难，都要靠自己的一双脚走下去，就算走出了双脚燎泡，也需自己忍受，没有谁能替你走，就算是半步也不可以。
　　转过两个山坳，地势越来越低洼。雪花忽然不见了踪迹，雨虽然还在下，但却小了许多，也不再那么冰冷。这一带的花草还未完全枯萎，树木的叶子也还残存着几分绿意，似乎是在顽强地和季节做着最后的抗争，迟迟不肯落下。
　　这里看上去比别处似乎要晚着两个节气，也实在是件奇怪的事，可少女却并未流露出丝毫惊讶的神色，似乎是曾经来过这里。她的心情明显的欢快起来，掠了掠秀发上的水珠，用力甩了甩鞋底的泥巴，牵着驴子，继续向前走去。又转过几个弯，自两边山壁夹峙着三株大松树中间穿了过去，又在一片杂乱的树林子里绕了半天，这才走进一个山谷中。
　　山谷中百花绽放，草木葱茏，山溪淙淙，湖水清澈。狐兔隐身树丛，鱼虾藏于水底。各类珍禽聚集于此，或栖于乔木之上，或游曳于湖面，忽而潜入水底，忽而翱翔于高天之上。獐狍麋鹿悠然立于溪畔，或昂首呦呦而鸣，或垂首食野之苹，虽见有生客造访，却依旧泰然自若，不见有丝毫惊慌。如果说谷外面比其他地方要晚两个节气，那么这里至少要晚半年的时光，依旧停留在春夏时节，就连山谷外冰冷的雨雪到了这里都化成了淡淡的雾气。这里的风景虽非人间极致，但从凄风冷雨中蓦然来到此处，任何人都会有恍然如梦的感觉，怀疑自己一脚踏入了天堂。
　　那头驴子虽不懂得欣赏美景，却最爱青草的味道，眼见这里鲜嫩的青草满坡，只喜得鬃尾乱晃，不住地打着响鼻，再也不肯前进半步，低下头去，将嫩草鲜花一并吞入腹中。
　　少女大口呼吸着沁凉的空气，伸手去抚摸一朵不知名的小花，却惊飞了几只正在花间忙碌的蜜蜂，它们在空中盘旋了一圈，便向远处飞去。她放脱了缰绳，顺着蜜蜂飞行的路线缓步前行，不一刻，便看到了十几个木制的蜂房，距蜂房不远处的半山坡上，坐落着几间爬满藤曼的茅屋。
　　少女嘴角露出微笑，迈着轻快的脚步向茅屋走去，嘴里大声说道：“老顽童，有故人来访，还不快些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