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何川

　　11何川
　　半夜，何川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开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吐出来的全是淤血，摊在土炕上惨叫。
　　看来彪哥的药倒是把他的命就回来了，但就是一身伤没好，整个人胖肿了一圈，嚎的人睡不着。
　　黑暗中，燕心也没睡，修行这么多年，早就不需要靠睡觉恢复精力了。
　　现在寻图录和储物袋都不在身边，也只能捏着五块灵石修行，太少了，自己是炼气六重，五块下品灵石都不够他一晚上用的。
　　而且别说五块，就是五十块都用不了太久，只有自己储物袋中才有充足的灵石，那是从当初去莽岭一行人身上得来的。
　　最主要还是大师兄，他身份超然，是宗主的子嗣，又是筑基上人，储物袋中不仅有下品灵石，还有不少的中品甚至上品灵石。
　　按灵石普遍一比一百的临阶换算，燕心的储物袋中共有近三万的下品灵石，足够他修行到筑基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了。
　　但为了混进青阳宗，燕心将所有东西都藏在了外界，需要找机会去取回来。
　　何川还在痛呼，倒不是他故意如此，而是实在很痛，忍不住要哼哼出声来。
　　燕心静静地看着他，不如说是在观察他，因为看得太仔细了。
　　何川的这种遭遇是修行界普遍的现象，在世家子弟把持宗门的普遍情况下，一般人只能在底层互相压榨，无数凡人怀着对修行的向往进入宗门，往往下场凄凉。
　　没办法，谁开创宗门不为后人着想，外人只能从底层开始爬。
　　祖先的福荫燕心没兴趣，待遇不公也不是自己所关心的，像何川这样的人太多了，而且日子久了就都会成为彪哥。
　　之所以关注何川，是因为共鸣，然后想起了过往，自己也曾是这般，被欺压，而且比之凄惨百倍。
　　过去的记忆不可追寻，只记得从二十年前第一次从白莽岭出来后的所见所闻。
　　他人眼中，自己是一个哑巴，是被人割了的舌头的，虽是燕家子弟，但待遇还不如世俗弟子，燕家把自己送给了杨长老当徒弟，其实是让杨长老将自己软禁起来。
　　见到了身处的环境，重生的燕心开始谋划逃脱，同时也在觊觎寻图录。但三才不是青阳，一切没有那么容易。
　　他开始装疯卖傻，而杨长老大限将至，也没有精力在意他了，整日都在炼丹，渴望续命，于是燕心有了很多的机会去布置。
　　后来杨长老越老越昏聩了，要炼人丹，使劲给他吃下灵药，以至于又长出了舌头，但好在他表现痴呆，这才没人注意。
　　二十多年，燕心这才逃了出来，其间辛苦难以言明。
　　也许是因为同样是口中受创，才激起了一丝共鸣，甚至同情，燕心从炕上站了起来，来到何川的土炕边。
　　燕心已经三十多岁了，而何川才十几，在世俗，自己都是父辈的人了，看着这个躺着床上痛哼夹杂着抽噎的孩子，这份年长令他产生了怜悯。
　　同时，这份事后的可怜也是那么让人生厌，无耻。
　　这种动摇是自己所厌恶拒绝的，对修行没有好处，对现实也没有任何帮助，但此时却不忍斩断。
　　虽然知道不该这么做，但心中还是不忍，至少现在，这还是个纯真的少年。
　　将手按在何川的头上按摩，暗中用法力慢慢缓解他的痛楚，燕心换上了自己正常的口气，轻声道，“跟街头的郎中学过几手，这样会好受些。”
　　何川哼哼戚戚的声音慢慢小了，勉强睁开一丝臃肿的眼睛看着他。
　　燕心也没有说话，就这样看着他，心中是不明的复杂，眼中是可怜，可怜其为人，可怜其为修。
　　同时他也在审视自身，在辨明自身的状态。
　　“唉，这就是人心啊，无论曾经如何决心，无论自身如何坚决，但遇物总会变，我虽已如此斩忘，但也不可避免，如何才能清静无为呢。”
　　“你恨吗？”燕心忽然问道，“恨他们？恨彪哥？恨我？”
　　何川闻言又看了他一眼，随后闭上了眼睛，他的牙脱落了，稍后才大着舌头，缓缓含糊道，“恨，怎能不恨，都恨，他们差点打死我，为什么不帮我？为什么宗门不管？为什么修士是这个样子？”
　　“但我也想明白了，修士，宗门可能就是这样的，错的是我，我想错了。就算大叔你帮我也没用，你腿都瘸了，又打不过他们。”
　　倒是打得过，但燕心没有说，事后的慈悲只是无耻，没什么值得称赞的，说出来徒增无奈。
　　若是风开本人，自然无力相帮，但自身处境也不容相帮，现实往往有无奈之处。
　　他安慰道，“生活带给我们的往往是不堪回首，你要经得起痛苦，受得起折磨，耐得住残忍，这会使你坚强。”
　　何川突然笑了笑，但只是扯了一下脸皮，就疼得脸色发白，勉强道，“大叔你说的真有道理，真的是读书人，我娘就说了，读书人最会讲道理，可惜我坐不下来，先生每次都拿着棍子打我。”
　　燕心呵呵一笑，没有说什么了。
　　半晌无言，何川也缓了过来，很久后突然道，“可我还是恨，大叔，我好恨。”
　　手抖了一下，燕心眼中的浮动淡了，淡淡开口，“哦。”
　　“我恨，他们比我强所以欺辱我，要把我打死。那我也要努力修行，比他们更努力，等我比他们强，比他们更厉害我就去打他们，把他们的牙都拔出来，统统宰了。”何川咬牙切齿道，虽然他没有了牙。
　　“少年志，好啊，好……”
　　燕心眼中冷漠了，突然觉得有些凄凉，无奈到凄凉，同时心中终于平静了下来，轻声道，“何川，先睡吧，睡一觉就不疼了，这几天的活我帮你干了，睡吧，睡吧……”
　　燕心用法力刺激何川的大脑，令他不知不觉昏迷了过去。
　　背负着双手走到窗格下，燕心平静不再起波澜，“果然，纵使千千万万人，也都是何川，都是彪哥，世间就是无尽的苦难循环，意义何在，唯有超脱。”
　　现实太令人心凉了，燕心再一次认为自己所走的路是无比正确的，那就是要成仙得道，获得超脱。
　　世俗的恩怨无尽循环，一个个，一代代，一世世，除了烦恼，究竟最后得到了什么。
　　燕心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故我和自我都会有自斩七情六欲，要断去人心的想法。
　　不仅是为了清心修行，更是因为人心太容易受外界影响了，从而影响自己的行为判断，甚至冲击自己的求道心。
　　只是一个遭遇凄惨的少年，世间同命之人无尽，但就连斩了一次次情丝的自己都生出了怜悯，要来帮助他，若是日后有人看出这个破绽设局，自己最终还能否活下来。
　　心给了人行为准则，但燕心却感到了可怕，自己一定要想办法斩去自己的人心，不然道心如何始终如一。
　　才二十年就有了不稳的迹象，怎么可能坚持到自己成仙。
　　“但自斩七情六欲只是我的土方法，根本斩不尽，还是要尽快去一门道宗，”燕心摩挲着拳头，目光远望，“一门道宗素以道心如一闻名天下，那里一定有巩固道心的大法经典。”
　　坐回炕上，燕心取出仅剩的灵石打坐，同时心中在盘算接下来的计划。
　　他不再去理会何川，这个少年自己选了路，有自己的想法，就要自己去付出代价。
　　不然根本不知道未来的艰辛，不知道要耗多少时光岁月。
　　燕心本身就是金水土三属性的真灵根，资质普通，二十年才修炼到炼气六重，修行花费的时间的确太多。
　　这不是一时之举，而是一辈子都脱不下的行囊。
　　二十年，其中五年都花在了开辟丹田这一步上，五年自己才成为炼气第一重修士。
　　万事开头难，修行的门槛更是吓人，失败的人很多，这第一步就是仙凡之别，踏上才是成仙路，可以长寿，踏不上就是凡人，一切都是空。
　　这第一步太难，往往有人说好像跨过了一个大境界一般。
　　也有人说，远古的确在炼气前还有境界，可以循规蹈矩成为炼气修士，但都遗失了。
　　其后十五年六重，以真灵根的资质来说一般也差不多了，但燕心知道还是有欠缺，要知道自己修炼的可是大法经典，法王破劫功，运行周天远超别人，十五年六重有些慢了，外在条件缺失了。
　　法财侣地。
　　经文，天材地宝，道侣和道友，洞天福地。
　　这才是最完美的修行条件，但洞府太难得，别人信不过，而资源又欠缺，只有经文过得去。
　　若是补齐其余三者，燕心认为，即使自己资质所限，也定能在十年内达到现在的境界。
　　一个真灵根，法财侣地皆备也需要十五年才能达到如今境界，何川只是个伪灵根，勉强修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如彪哥，真的是前途多难，甚至一辈子都熬不到那一天。
　　时间是最大的囚牢，它让你快不得慢不得，注定了你何时生，何时死。
　　修行太漫长了，那些极品灵根神圣体质却是日新月异，令无数人发狂，恨不得马上出门捉来夺舍，归根到底都是时间漫长，很多人受不了枯寂，道心也要奔溃，再没有了成仙得道的初心不忘。
　　自己也不过是争渡者，有何资格能力去可怜人，唯有踽踽独行才是真。
　　天明，接下来几日燕心化身风开，听着彪哥吩咐，瘸着腿在田地间照料灵药，彪哥划给了他和何川十亩地。
　　燕心知道这是在为难，把别人的划给了他们，故意装作不懂去疑问，挨了顿骂，就老实地去照料草药了。
　　灵药不是凡物，培养起来娇贵得很，晨露浇灌，吹不得晒不得，很费心神。
　　丁区五十来人，每人规定一亩，劳作下来一天还有大半时间修行，毕竟修士还是以修行为主，青阳宗也不会舍本逐末，让他们把所有时间浪费在种地上。
　　但刁难的十亩地太多，一天下来根本没有休息的时间，燕心看在眼里，任劳任怨，毫不起眼，但这都是暂时的，因为他注定不会安稳太久。
　　何川受了刺激，拆开了包袱，开始修炼。
　　里面有宗门下发的服饰，门规卷轴，灵石和简陋的聚气的法门，等到开辟了丹田气海，聚气成功，踏入炼气，宗门还会发放储物袋和飞剑等法器。
　　劳作了四五日，燕心每天早出晚归，不与人攀谈，很快就被人淡忘了。
　　这一晚，清风明月，燕心点晕了何川，走出了杂院，瘸腿一跺，咔嚓一声扭曲，将长歪的骨头被他杵断，随后又在筋骨的收缩下强行复位，恢复笔直。
　　脚下一步一生风，燕心清明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
　　“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