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五 父亲 下

　　鲁道夫公爵在抵达庄园不久后已经洗去了头发上的黑色染料，灿然的银发倒映着紫色的光泽，于略显昏暗的环境中熠熠生辉。四十余岁的他尽管面颊上已有皱纹，但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和犀利的眼神依旧让他不显老态。
　　他的一侧是擦拭得干干净净的落地窗，一侧是高高的直抵天花板的书柜，里面的书籍堆得满满当当，令整个房间里都充满了书卷气息。
　　如果他看完了这里所有的书，维伦默默地心想，那么他将会是一个难以对付的对手。或许这样的看法在别人眼里有些不合常理，但是以维伦的远远超出真实年龄的心智和阅历，似乎并不觉得把自己的亲生父亲当作是对手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尤其是从出生到现在，这是父子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不知沉默了多久，坐在书桌背后的鲁道夫公爵才率先开口道：“好小子，我们又见面了。”
　　这称得上是一个很不对劲的开场白，但维伦并没有做出任何评价。他从身旁搬了个木凳子，直起身板坐在了父亲的对面。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那会是我们的第一次的见面。”维伦低声说道。他目光低垂，声音冷淡，脸部的表情很是僵硬——这是他刻意伪装出来的，一个长期流离在外、对父亲充满怨气的少年应该具有的表情。
　　他望得见父亲听见这句话时，身体几乎毫无察觉地微微地颤抖，但表情上却没有丝毫变化，最终只是平淡无奇地道了句：“我知道，你这些年独自生活在外，不可能说不辛苦。”
　　老狐狸，维伦在心里评价道。但他能够理解父亲的心情。如果自己的母亲真如传闻那般生自己时难产而死，而自己又在出生后不久莫名失踪，那作为一个父亲与丈夫，或多或少都会对自己这个罪魁祸首坏有些不满的心情。
　　“多谢父亲的关怀，”维伦硬邦邦地说道，“这些年，我过得很好。”
　　听到他这句青春期少年闹别扭的话，鲁道夫公爵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戏谑的笑意，沉默片刻便开口说道：“果然在废墟里长大的孩子就是不一样，才这么大年纪就已经学会耍心计了。我猜啊，小子，你在回归家族之前的那次杀人案件，恐怕也是你早就设计好的吧！”
　　听罢这话，维伦心头一凛，心想自己当初在废墟所做的周密计划，是不是有什么证据落入了家族手中了。但他转念一想，在这整个计划中，成功引起娜塔沙和乔纳森的注意、得以回归家族的自己是最大的受益者，如果真要猜测里面藏着什么阴谋诡计的话，首号嫌疑人肯定是自己。
　　也就是说，父亲的态度目前仅仅是对此感到怀疑，却不能就事件因果下定结论。他需要根据维伦的表现判断自己的猜测。
　　“我不知道父亲在说什么。”维伦坦诚地回答，靛蓝色的眸子清澈得不能再清澈。鲁道夫公爵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见他的眼光没有丝毫犹豫，也就只能将信将疑地就此作罢。
　　“那一切都是巧合了，”鲁道夫公爵微微一笑，房间里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下来，“不管怎样，你能回到家族，我和你的兄弟姐妹们都很高兴。”
　　不见得吧，维伦心里嘀咕道。
　　“我也很庆幸。”他嘴上这么说道，努力不去想看谁都不顺眼的安东尼和表面上热情洋溢的安娜。鲁道夫公爵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最终决定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不休。
　　“看得出来，你这小子机灵得很，”鲁道夫公爵以玩味的口吻说道，“所以我考虑在告诉你下一步该做什么之前，先小小地考验你一下。”
　　“洗耳恭听。”
　　“你知道我此行从布里埃纳军校回来，为何要隐姓埋名，藏匿身份？”说这话时鲁道夫公爵的瞳孔微微收缩，显然很好奇维伦会告诉他一个怎样的答案。
　　维伦沉默了许久，凝神思考着这个问题。事实上，当他意识到汽车上男人的真实身份的时候，他就感觉事情有些蹊跷。看来，莱庇提亚的局势要比我所想象的更加不平静。
　　“父亲身为莱庇提亚身份地位数一数二的大人物，”维伦话一开始便拍了父亲一记马屁，但他的答案绝不仅仅是拍马屁，“一旦回归莱庇提亚，自然如同石子落入水中，激起层层浪花。我猜测，一定是父亲在布里埃纳军校时，因为一些事物致使心中有了疑虑，想要在自己对莱庇提亚局势造成影响之前，率先看清真相，排查隐患。”
　　其实这并不是维伦真正的推论，但他绝不能把黑王冠那支由小偷和小贩组成的情报网暴露在任何人面前——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
　　据维伦所知，那些刚刚在麦克莱恩兄弟防务公司股票收购一事上尝到了甜头的新党们，此时已跃跃欲试，准备在资本市场上对三大家族发起进一步攻击。正巧这时候鲁道夫·梅瑞狄斯这尊大神不在国度，他们的行动自然而然就少了很多限制，而担心察觉到异样的鲁道夫公爵提前归返而影响到他们的计划，他们就调动各方人脉，在布里埃纳军校那边设绊子，试图在鲁道夫公爵归来之前把一切都敲成定局。
　　但身为梅瑞狄斯一家之主的鲁道夫显然也不是好惹的祸色，在当今的局面下，他早早地嗅到了莱庇提亚非比寻常的风声，当即隐姓埋名，秘密归返。
　　至于新党最终会选择就此作罢还是秘密归返，维伦终究不得而知。不过维伦还是很感谢自己父亲的，因为这样一来，那些产业便有了归属于“维托·布亚诺”而非米尔·伍德或者其他什么人的机会。
　　“年纪轻轻，看得倒是透彻，”鲁道夫公爵恢复了从容淡定的脸色，如是评价道，“作为对你的奖励，我替你在布里埃纳军校办了件事儿。”
　　看来，我真的被当成梅瑞狄斯家族插手军方的一枚棋子了。维伦分析着家族从与辛西娅联姻到送自己去军校的举动，在心里如是默默地评价道。
　　“难道父亲希望我去布里埃纳军校学习领兵作战？”这一次维伦是真的不满了。在回归莱庇提亚之前，他早就和霍拉旭一起制定好了替教父复仇的一切计划。但显然，父亲的这个决定会把他原本的计划全盘打乱，使得他被迫离开莱庇提亚，并提前面对教父的仇人——布里埃纳军校校长，有“帝国军神”之称的昆廷·萨拜因。
　　但令维伦更不满意的，是有人不顾他自己的意志擅自替他的人生大事做主，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维伦对自己说。被别人操纵在手心的感觉，我有生之年也一定会让你好好体验一下的。
　　“难道你不想去？”父亲看出了他表情上的异样，带着突然间变得冰冷的微笑问道。
　　“不，”他立即摇头，活像个稚嫩的少年一般，“我遵从父亲的安排。但是——”
　　“——但是什么？”鲁道夫公爵显然听出了他想要趁机提条件的打算。
　　“在前往布里埃纳军校之前，父亲能否先带我去趟星辰圣殿？”
　　“为什么？”
　　“像乔纳森一样，变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