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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意外断电，红色应急灯也未能点亮。
还好，三团火苗仍在。其中塑料火机迅速被高瘦男子晃灭，唯恐别人偷走里面的丁烷燃料，他可说无缝切换到了节能模式。老先生的明黄火焰仍端坐不动，为车厢中段提供一点视线。壮汉手持他那一小团火，步伐持重地朝车头一端走去，看似在检查紧急光源，实际恰好为两位女性乘客照亮。
“把火灭了，”凉幽幽的声音响起，位置来自瘦高男子，“隧道里有灯。”
果然，话音未落，冷白的灯光打窗外一闪，是用于检修的定点照明设备，每一盏都等距放置。在车内人看来，隔十来秒就有一列灯焰拉长掠过，勉强能让乘客稳住心神。假设进入隧道熄灯是铁路公司的新节能措施，明显非常荒唐，因为整列车都以电力运行，照明的能耗可以忽略不计。车辆目前仍在飞驰，动力系统应当也没有问题，那么……
“我去车头看看。”抽拉风箱般低沉的声音，非常匹配壮汉的体型。他等了大约三盏灯，提出要去车头寻求帮助，或者路上问问随车的服务人员。
瘦高个嘴角的烟明灭着，把一条腿蜷到长凳上，挤出半声冷笑。
“没司机，没乘员，没热水。你是头一回坐城铁吗？消停一会儿吧，3分钟到站。除非……”
话说半截就没下文了，这人接着闷头抽烟。车厢里有一只靴子没落地，而别人处在悬而未决的状态，好像让瘦高个十分享受。
不过他说对了一点，3分钟确实不值一提。壮汉放弃了去车头的打算，但继续用打火机为周围的人照亮。老先生的莲花火机收了回来，他摇晃婴儿的动作反而于黑暗中更加显著。年轻人谨慎地倚在车门开闭的范围外，肩头旅行包滑落到脚边，可能正闭目养神。曾与他瞬间对望的那双明眸，目前已转向别处。
一分多钟过后，窗外灯焰出现的频率似乎越来越高、间隔越来越短，行进中颠簸的感受也从稳健的渡轮，转换成逆流而行的小艇，站立的乘客在不安地寻求稳定……瘦高个支起的腿无声放下了，嘴角积累的烟灰忘了弹掉，身躯缩在暗角中出神。车厢那头，听音乐的少女趴在窗边用力呵气，再以袖筒擦拭玻璃，貌似觉察到了异常的节奏变化，忍不住向外探看。
“过去一分半，车一直在加速。”年轻人说话了。
他声调不低沉也不高亢，有谜一样的穿透力。每个词吐字清晰，如在听者的耳畔轻语，偏偏并未激起私人空间受侵犯的反感，更像促膝谈心时特殊的亲近。
等前一句话被充分理解后，年轻人才接着说：“我这里的车门，有紧急制动开关。”
“先别转！”瘦高个语气里的冷淡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股浓浓的不安。“给我10秒。”
他站起身，用左手尾指扶正眼镜，盯住手表表盘同时凝神倾听，很快发出由衷的诅咒。
“该死……道岔没响！车没换轨，这路不对。”
其他人对抛出疑问的两位投以狐疑的眼光。
毕竟，这年头只有坏消息才能博得观众的眼球，而野生的专家比雨后的蘑菇还多，谁都能跳出来指点一番。说不定，下一秒车厢内就重见光明，证明全是一场虚惊，到时候专家们也就消停了，很可能要开始抱怨、手机信号令他们尊贵的腚上生出了疖子。
方才不紧不慢、私语般的声线再度响起。
“我刹车，我负责。如果大家不反对的话。”
车窗外灯光急速闪过，不消片刻，另一盏灯的光焰几乎追上了消失的一盏，照亮了环抱双臂的年轻人。
“以现在的加速情况，我们大约有半分钟的时间来决定。车上有婴儿，和其他不方便的乘客，做好防范以前，立刻制动也许不明智。可一旦速度再快些，无疑会出大问题。熟悉地铁的先生，你怎么看？”
高瘦男子旁若无人，居然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科学计算器，甚至拥有背光功能，手指飞舞忙于输入数字。他口中喃喃自语着，“安全时速设为110公里……隧道灯的灯距是……参考闪烁频率，车厢的位移距离……”他很快抬起头扶正眼镜，“现在可能已经超速了。要是再碰上弯道，刹车都来不及！”
举着火的壮汉见其余两人明确向他看来，只能迟疑着点了点头。小小车厢内，不成文的默契体现了某些潜在规范，比如让孔武有力的男性做决定，比如跟随大嗓门的人会更安全，比如“团体”的概念从三名成员开始。反正，空气中透着“是为孩子”“定都定了”“为了你好”的善意告诫，让趴在椅背上观望的金发少女不满地鼓着腮。
壮汉收起火机，烫热的金属壳被匆匆塞进裤兜，接触点的皮肤诚实地皱缩起来……但是，要再掏出来那可就狼狈了！于是，这位老兄忍着烫，向沉默的其他人解释着。
“紧急制动而已。强度从1到10，这还不到一半，眨眼就能完成！而且，今天大家状态很好，我觉得可以挑战一下。当然防护不能放松，大家都紧张起来，调动好肌肉，快把身边的器材抓稳了！”
他展开庞大的躯体，从侧面完全遮住两位女乘客，左右手牢牢钉住垂下的握杆，重心下沉脚底生根，吐气扬声的凝重姿态蛮有些黑色幽默；本来不满的金发女孩居然相当配合，立即拢好兜帽身体前倾，脑袋紧贴膝盖，两手抱腿双脚蹬地……她这套飞机上学来的防撞姿势千锤百炼，不知道幸存过多少次空难？
邻座长椅上坐着的漂亮女郎惊讶地瞧着两个活宝，嘴唇抿着未点燃的烟，拍手尬笑两记。她用安抚小孩的态度横向伸平双臂，象征性地扶着椅背，同时极富韵律地交叠起双腿。间歇性的照明中，倘若仔细观瞧，那高跟鞋尖若有若无抵着壮汉的腿侧，令打火机反复迫近腿部皮肤，重复冷热交替的刺激……长腿妹子就差以慵倦的爵士嗓音唱出“烟雾迷你眼”了，姿态令人魂为之一消，眉梢眼角全是戏。
很好，参考如今的车速，估计换个场合、余兴节目必定直接开演。
瘦高个嘴巴啧啧有声，讪笑着把注意力从车厢彼端移开，猛地发现老先生身前多了一只鼓鼓的旅行包。
不过十来秒功夫，卡门的年轻人已经把背包当成缓冲垫，并且调节过肩带长度，恰到好处地箍在了一老一小身前；然后他移动回门边，不忘从包内带走唯一的硬物——印有“银龄生活终生学习”的老年大学赠品、长筒不锈钢保温杯一只，防止撞击发生时伤到婴儿。他把杯子塞进自己的夹克衫怀里裹紧，若无其事地扫视周围。
高个：“你这家伙挺机灵……”
“注意，我数到三。”
年轻人的数秒声极度稳健，稳到使其他人恍然意识到，原来一秒钟实际竟有这么长？
红色旋钮被顺势拧到底。
众人瞩目中，没动静。
年轻人默默吐一口气，再次尝试。
毫无反应！
所有人进入了凝固状态，除一点之外：
窗外的灯焰变得前后相接，快到连成一线，甚至连闪烁的感觉也不易被觉察到，车厢沐浴在明暗相间的乳白光晕中。
事实上，这会儿每位乘客都应当心存感激。
穿过地铁道闸口时投入的两元，已然享受到星际飞船指令舱才有的视觉效果，窗外的条条光带汇聚成流，指向黑暗的未知。假如有个科幻迷不幸随车通勤，是时候用正经八百地口吻说出一些怪话了，好比“推进器点火……解除外层惯性抑制器……曲速引擎最大出力，废铁号！飞吧！”诸如此类。
总而言之，这车，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