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灰色人物

　　1939年3月，日本东京埠头。
　　肖连站在远洋巨轮甲板的一角，双手扶着栏杆，默默地看着码头边繁华的景象。
　　此时临近傍晚，东京的天空氤氲着斑驳的雾色，降下的阴影追逐浮桥边上的工人，那些工人穿着各色工作服，搬动着或沉重或轻盈的货物，在大大小小，摆放得杂乱无章的方块木箱中间的狭小通道间来回穿梭。
　　港口里来自世界各地的战舰、客轮、渔船，大多是货轮，并排着停靠在码头旁，它们的旗帜在微寒的风中胡乱地飘扬，在凛冽的冷气中单上一层淡淡的苍白。短小的水手们在船上忙碌着，船体上装卸货物的机械声不断响起。
　　烤鱼、寿司、热呼呼的拉面，各种食物混杂着石油的气味随着蒸腾的热气飘在空中，构成了喧嚣的味道，不时有日本军人从挂满日本膏药旗的岸边走过，两边穿着樱花和服的女人挥着双手，高垫着脚发出欢呼的声音。
　　东京埠头是此时日本最为繁华的码头之一。
　　然而，这真实的繁华的一切，并不能彻底驱除肖连脑中的抽离感。
　　之所以会有抽离感，是因为他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肖连，准确来说，是萧连。
　　他曾经是一名二十一世纪的普通大学生，在校期间，成绩平平，因此并未获保研资格。
　　毕业之后本想找个工作将就一生，却还是在父母的监促下投入了考研大军。
　　究竟是哪一天他已经记得不太清了，在深夜看完专业课本睡下，醒来后就来到了这个世界。
　　刚开始的时候，他几乎疯了一段时间，整天衣食不理，寻求一些在别人看来荒谬绝伦的法事。
　　无数次失败后，他才逐渐冷静下来，一点点地尝试融入现实。
　　据前身的记忆来看，肖连是一名长期奔走在上海街头，疾呼抗日救亡的热血青年，由于太过活跃，被日本人抓进了监狱，多亏了老师宁汉明的四处打点，才将他救了出来。
　　在老师的帮助下，他秘密成为了一名红党党员，并来到日本京都大学读书。
　　如今，正如老师希望的那样，他成功褪去了过往的痕迹，成为了一名灰色人物。
　　“撒悠啦啦！”
　　耳畔响起嘈杂声音，他朝旁看去，扶手边上的日本人正挥着手，与家人朋友作着临行前的告别。
　　呜隆的汽笛声后，船身开始缓缓移动。
　　肖连穿过人群，走到甲板的最前端，独自凝望着波澜起伏的海面。
　　“想要唱好一出戏，就得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
　　这是老师宁汉明常说的一句话，也是对肖连未来的安排。
　　所以，两年过去了，他将回国潜伏，成为一名，“汉奸”。
　　无论是肖连，还是萧连，他想，这都没什么好逃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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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这座曾经的滩头堡已然沦为日本占领下的“满洲事变”前哨，但仍然沉淀着独有的繁荣与多元文化的芳华。
　　在这个初春的早晨，繁华的南京路上已是人潮涌动，仿佛一条闪闪发光的巨龙，蜿蜒而前行。建筑多为洋楼，西式外观与东方元素相融合，精致的雕刻装点着建筑外墙，使得街道变成了一个宛如城市丛林中的宝石。
　　“一角的瓜，五分卖喽喂！”
　　“蟹粉小笼包喂，新鲜出炉的小笼包。”
　　“免费试吃鳝鱼糕，不好吃不要钱！”
　　街头巷尾，商贩们纷纷摆出摊位吆喝着，与顾客讨价还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市场喧嚣。红色灯笼高高挂起，悬挂的布条上写满了各种鲜艳的标语，吸引着人们光顾各式各样的小吃店和小商店。
　　酒吧和咖啡馆里的音乐声混合在一起，传来爵士乐的吹奏声，氛围愉悦而放松。美丽的舞女往往会在夜幕降临前从酒吧出来，穿着色彩艳丽的旗袍，匆匆地走向下一个演出场所。
　　肖连提着行李，站在街头，看着路过的或穿着蓝色连衣裙，扎着双羊角辫的女学生，或穿着高领西装的年轻男士，又或许着着延伸至脚踝的精美旗袍的官太太，心底有些唏嘘。
　　不管是乱世还是太平之世，总有这样的繁华，只是乱世之中的，叫做浮华。
　　找了一处名叫福明楼的酒店安置好后，他挥手叫停了一辆黄包车。
　　“诶，先生，您这是要去哪儿？”黄包车夫是一个带着斗笠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冲着肖连露出讨好的笑容。
　　肖连看了一眼手中发黄的纸条，道：“宛平南路，14号。”
　　这是恩师宁汉明的住址。
　　“好嘞，您坐稳喽。”
　　车夫勾下身子，扎实地跑了起来。
　　宛平南路是一处在上海颇有些年头的小巷，街道由古朴的青石砖铺成，此时已经被踩得开始微微发黑。
　　头发稀疏精神却依旧矍铄的老人拿着蒲扇，抽着吊着元宝烟袋的烟杆，靠在巷口藤椅上和邻里说笑着。
　　挽着发髻的半老徐娘带着三个孩子折豆子，肖连这个“弯弯”路过时她看了一眼，便又回过头去笑骂孩子剥茎不干净了。
　　来到挂有铜环，边墙贴着14号牌子的古朴木门前，肖连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敲了敲门。
　　很快，里面传来了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一个穿着交领蓝襦黑裙的女子。
　　阳光透过门缝，照在她乌黑的长发上，泛起淡淡的金黄，女子容貌如画一般精致，一双大眼睛在看到肖连的时候明显怔了一怔。
　　“肖连？”
　　她的声音带着惊讶，嘴唇微微张开。
　　肖连第一时间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是“他”的大学同学宁敏，也是宁汉明老师的女儿。
　　某种意义上，是“他”的青梅竹马。
　　他脸上露出笑容，道：“宁敏，好久不见。哦，老师在吗？”
　　宁敏望了他一眼，随即低下眸子，道：“肖连……你，你先进来吧，我去叫父亲。”
　　肖连点点头，跟着宁敏进入小院，拐过一处廊道，便进入了宁老师的居室。
　　屋里还是那番熟悉的摆设，右侧是一座古老的书柜，由深色的橡木制成，上面已经有着不少磨损缺角。书柜上的镂空架子陈列着许多古籍和精美装饰品，如瓷器、木盒和圆钵。
　　在室内的正中的长桌上，有一座座钟，钟面上镶嵌着银色的钟盘。座钟的外壳是黄铜打造的，形状如曲折的树木一般，上面雕刻着复杂的纹样，宛如一件工艺品。
　　房间里还挂有许多字画，这一向是宁老师的最爱。
　　宁敏已经上楼去了，肖连静静地打量着这令他熟悉而又陌生的居室，嘴角莫名扬起一抹弧度。
　　屋子里一片宁静，只有外面不时传来几声鸟鸣。
　　直到楼梯上传来一声怒吼，才将这片宁静打破：
　　“肖连！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动西，还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