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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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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阿柿怀里的小山猫恢复了一点力气,冲着她身旁那处空无一人的地方伸出了肉爪子,像是正兴高采烈地在同什么人玩。
  
  贾明见状,突然就在大热天中忍不住般地搓起了手,仿佛有寒霜扑来,砭人肌骨。
  
  李忠看着贾明有异的神色,出声问道:“贾县丞可问出误会的缘由了?”
  
  贾明的眼神躲闪,嘴上的小八字胡也跟着抖了抖。
  
  怎么办?
  怎么办?
  这才第一回见面呢。
  他难道直接就把“这小娘子邪门得很,她能看见鬼!”以及“我就是靠着她能见鬼的本事,才能屡破大案、升官发财”这一箩筐的话对着李忠尽数说出吗?
  
  他一纠结就忍不住抖腿,样子看起来更加不成体统。
  
  最终,他开始东拉西扯,说起了他同北蛮小姑娘相遇的故事,想先博得李忠的同情。
  
  “她呀,说起来也可怜……本来在北蛮,家里也算衣食无忧,可一场瘟病过后,她家里的至亲都死光了,一个穷亲戚上门将她迷晕,卖给了奴隶商队。她被关在驼队里,几经辗转,从北蛮到了大梁……”
  “我第一次见她时,她正在街上逃跑,奴隶贩子在后面对她紧追不舍,手中啪啪地挥着鞭子。那鞭尾的细梢得有拇指粗,落到人身上,必定会将人打得皮开肉绽!哎唷……”
  他说着,还长吁了一声。
  “我这人啊,心善,最看不得这个,怜悯心一起,就把她买了下来,足足花了我十贯钱加一匹绢……”
  
  贾明的讲述极为生动,一个小细节都能车轱辘转上两三圈。
  可铁着面李忠却并不为所动。
  不过须臾,他便意识到,这贾明根本就是在顾左右而言他。
  
  他粗眉竖起,打断了贾明,单刀直入问道:“你且先告诉我,她究竟为何会如此打扮、抱着杂耍班子的山猫出现在院口?若说不出缘由,那便是人赃并获,应当依律量刑!”
  
  李忠黑面方脸,长相本就正派威严,此时现出厉色,更如铁面阎王。
  贾明顿时便像是被吓得支吾了,老鼠似的凸眼珠子乱转,嘴上的八字小胡子也心虚似的跟着又抖了一下。
  他一脸烦闷地瞪了阿柿一眼,嘴里咕哝道:“净添乱!”
  
  而这段时间,负责看守阿柿的衙役一直恪尽职守,牢盯阿柿。
  
  但他实在很难相信眼前的小娘子是什么大恶人。
  
  她的脸蛋圆乎乎的,双颊鼓着点还没退干净的婴儿肥,娇憨可爱,配着脸上的妆,像极了画儿上讨人喜欢的陶俑美人,完全就是最人畜无害的模样。
  
  而且,她真的是一点都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
  他光是看着她脸上神情的变化,就能猜到她全部的想法。
  
  贾县丞刚露面时,她自信满满,觉得贾县丞是金川县里最厉害的人,只要等他过来,她就能平安地带着小山猫离开了。
  
  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她发现贾县丞也陷入了麻烦。
  不安的情绪在她的脸上一点点蔓延开来,眼睛里明亮的星火一簇接一簇熄灭。
  
  而现在,在看到贾县丞畏缩赔笑,毫无要来救她出去的动静后,她开始害怕了。
  
  很快地,因为太害怕,她连站都站不住了,可怜巴巴地蹲到地上,把小山猫放到一边,然后……
  
  哎?
  
  她的动作太突兀也太迅猛,年轻的衙役竟没来得及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冲刺到了院门口的那棵过分粗硕的低矮缅桂树前,一个高跳抱住树干,三两下就噌噌噌爬到了树冠上。
  
  ………………这是哪家的野猴子转世吗?!!!
  
  她这出上树来得太突然,别说衙役了,县令李忠都愣了一下神,随后才出声下令,命人将她抓下来。
  
  可听到命令的衙役们却有所迟疑,你看我,我看你,始终没有一个人上前。
  
  “太爷!没人敢上这颗树!”
  
  贾明见李忠想亲自上树拿人,赶紧拦腰抱住他。
  
  “那棵缅桂花树古怪得很,百年繁荣,粗壮遮天,若是有人敢对它不敬,必会厄运缠身!”
  
  他卖力地拖住李忠,激动得险些破了音!
  “几个月前,原来的汪县令就是因为不信这事儿,亲自上树救了一只猫,踩断了神树的一根新枝,结果几日后便因急症暴毙在床,死状极为凄惨呐!”
  
  “是啊。”
  “当时都劝他不要上树,他就是不信……”
  “别说了……”
  “仙树保佑、仙树保佑!”
  ……
  
  围观的县民们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合十作揖,都能印证贾明说的并不是假话。
  
  李忠将人们的各色反应收入眼中,胸腔一声叹息,随后看向贾明。
  
  “贾县丞。”
  他正色道:“这等怪力乱神之说,百姓信之,以为寄托,也就罢了。你作为一方官员,怎可如此糊涂?”
  
  贾明迟疑:“大人……不信鬼神?”
  
  “世间哪里有鬼神,显灵的、作祟的,不过都是人心罢了。”
  李忠摇头。
  他粗大的手犹如铁掌,手指力劲极大,轻易便将贾明拦腰抱住他的手臂掰开,将他拨至一旁。
  
  眼看李忠已经走到树前,贾明急得直捋小胡子。
  好在这时,街道的另一端传来了急急的马蹄声。
  随着众人侧目,一声明亮的呼哨响起,那匹正在驰骋的枣色官马忽然昂首扬了扬马蹄,在街口徐徐停下。
  
  松开缰绳,骑于马上着的少年官吏利落地翻身落地。
  
  他看起来十六七岁,肤色净如白玉,墨瞳清亮,五官漂亮得惊人。
  
  他的身量也颇高。银带九銙在他细窄的劲腰上系着,蹀躞七事一应俱全,一身青色的官府衬得他的身骨如松如竹,便是束在官用马靴中的小腿也笔挺有力。
  
  从头到脚,煞是好看。
  
  好看到什么程度呢?
  
  他一出现,那片荒草旧砖的灰扑扑小道乍然就明亮了起来。
  
  贾明分明穿着一身跟他相同的官服站在旁边。
  但两相一比较,贾明简直就像一只斗败了的瘸腿秃毛老鸡。
  他不服输地提了提自己的蹀躞带,试图让腿显得长些,却终于发现了腰上挂着的青楼绣帕。
  
  娘欸!
  他似是吓得一抽,连忙做贼似的捂住帕子,朝四周看。
  见周围人的目光都被那当空皓月的俊朗少年郎吸引,他赶紧把绣帕扯下,团吧团吧,塞进了怀里。
  随后,他松了口气,捋了捋已经油光锃亮的小八字胡,若无其事地同其他人一起望向来人。
  
  “译语人陆云门,见过李明府。”
  
  李忠只着便服,少年却一眼将他认了出来,走近后,直直隔空同他叉手行礼。
  
  这礼,他行得极流畅、极自在,不倨傲,也不谦卑。举手投足间,竟带出了种难以模仿的雅致,令人想到了佛寺池中那只浸蕴了琴音与檀香的澹宁白鹤。
  
  随着他的靠近,树上的阿柿抬起眼睛,在他的面容上定了定,似乎也被少年昳丽到过分的好看容貌震惊住了。
  
  而树下,李忠已对少年打量数眼。
  
  待少年行至跟前,他沉声问道:“你是何人?我要请的译语人,名叫’善普’。”
  
  他嗓音粗粝,语气又直,便是寻常问话,听起来也如责问一般。
  
  陆云门仍叉手而立,礼数极周,但声音却不紧不慢,笃定平缓,不见丝毫慌乱。
  
  “今年元月,南鹘国公主来朝、谒见我朝赤璋长公主。彼时,鸿胪寺派去的那名译语人有南鹘血统,译中多有对南鹘国的偏袒之处,被长公主察觉。随后,圣人下令,所有边陲重地,均不准有他族血统的人担任译官。普善是北蛮与大梁的混血,如今已不在州府的译语人之列。”
  
  语毕,陆云门忽然发现,树冠中有个小娘子正好奇地偷偷在看他。
  
  她大半张脸都躲在枝与花后面,看不清长相,只能看到一双眼睛如同夏天在冰凉的井水里浸泡着的黑葡萄,沁着明亮的光。
  
  发现自己的偷看被对方抓了个正着,阿柿连忙抱紧树干,像只胆小的小圆山雀,把自己整个人全藏到了花枝后面。
  
  树下,李忠将事情告知了陆云门。
  
  贾明几度想要插话说自己也会说北蛮语、不用特意请陆云门来译。
  但他又答不上李忠的问题,最终只能悻悻地退到一边,继续一脸焦心地捋着他快要打绺的小八字胡,同时紧盯着仰面望向树冠的陆云门。
  
  “我叫陆云门,是礼部鸿胪寺派到此处的译语人,通晓北蛮与南鹘两语。”
  陆云门向藏在树冠里面的北蛮小姑娘熟练地说出了北蛮语。
  他没有一点官差的架子,耐心地先用同她介绍了自己,然后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他说北蛮语,阿柿掩在柱子后的脑袋稍微地向外歪了歪。
  
  见她肯露面,白玉少年温和地弯起了嘴角。
  
  那一瞬间,他便又漂亮得更盛烈了,仿佛不知何处的枝桠生了花,花骨朵扑通扑通地落进树根旁的清澈水洼里,搅乱了一池子的春水。
  
  但直觉如小动物般敏锐的阿柿、只用看着他的眼睛就知道,他虽然笑得好看,但他对她露出的笑,同他看到旭日初升、钱塘潮涨、稚羊站起、蚂蚁搬家后露出的没什么两样。
  
  明明他就站在她的眼前,两人间却仿佛隔着浓重的雾,距离很远很远。
  
  揉了揉眼睛,好容易从花枝间里钻出脑袋的小圆山雀,好像又要勾起爪子开始往回缩了。
  
  就在这个瞬间,她的眼前近处像是猝然冲出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吓得她急急向后一仰,手没能抱住树干,扑棱棱地从矮树上掉了下去!
  
  树下的人们齐齐后退。
  
  由于谁也没有上前去接她,阿柿实实在在地摔了个屁股墩。一块铁铸的残缺小圆片,也随着她的落地,“当啷”一声,掉在了她的手边。
  
  陆云门的眼神忽地一凝,直直地望着那枚铁铸的小片。
  
  在他胸前贴身所带的布囊中,装着一枚跟它边缘极为契合的月牙状铁片。
  
  两个铁片放在一起,或许能够拼成一个完整的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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