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少爷

　　煦日和风，清浅天气。
　　天穆城外，苍梧山上。
　　楚逸倚着一块石碑，昏昏欲睡，原是‘春困’犯了。
　　有所思便有所梦。闭眼才不过盏茶时间，他的脑子里便跳将出一个小人儿，还是个女子！这女子生的标致可人，杏脸桃腮，浅淡春山，好似海棠醉日，梨花带雨。简直就是个活生生的小仙女儿。
　　这小仙女长得虽然可人儿，却不言不语，踩着莲花从水墨青山中走来，笑盈盈伸出葱白手指，在楚逸的额头上一点。
　　哎呦，还真疼！
　　少爷，再睡可就要着凉了！小仙女的声音虚无缥缈，楚逸再一抬头，却只见她淡绿的背影。楚逸伸手去抓，手指却从她腰间翠绿的丝绦中滑过，抓了个空。
　　“九儿姐姐！”
　　楚逸霎时间从梦中惊醒！他失落地看了看手心，又抬头看了看时辰。正是晌午时分，明日高悬。楚逸站起身子，轻轻地捡拾起石碑上的落叶，像轻捻爱人的发丝。他的目光温柔似水，不似个男子，更像个多情的女子。
　　待石碑被打扫地干干净净之后，楚逸心满意足一笑。
　　石碑上写着“至亲九儿之墓”，字迹歪歪扭扭。
　　楚家府邸就在这苍梧山之下，碧瓦雕檐，瑞气盘旋。
　　作为方圆百里首屈一指的豪门，楚家却从未做什么欺男霸女，鱼肉百姓的事儿。相反，楚家的老太爷楚崇阳是个乐善好施的大好人！在楚老爷自的苦心经营之下，楚家也被百姓们称作是‘无双世家’。
　　百姓虽然对楚家赞不绝口，可这‘无双世家’的称号，其实是毁誉参半的。要说财力和势力，楚家毫无疑问当得起‘无双’二字；可是要说底蕴和历史，楚家却远远算不上‘世家’。这天穆城中，没个两三百年的历史，也敢自称‘世家’？在真正的世家眼中，如日中天的楚家不过是个囚攮的暴发户！譬如王家和谢家，实际上是看不起楚家的。他们不愿意和楚家为伍，因此除了生意上的往来，便再无半点纠葛了。当然，这种高傲在楚家看来，不过是所谓‘世家’的自我安慰罢了。
　　楚家也看得清楚，想得明白：底蕴不够，钱来凑！然后便有了这盘踞在苍梧山下的庞然大物，楚家府邸。这府邸，或者说山庄，能够让任何一个自负的世家都哑口无言！
　　在楚家雄伟的府邸之外，彩旗高扬，绿柳飘香。青草开道，春风引路，鞭炮锣鼓声震天响！隔着一两里地就能看见这府邸门口洋溢着的热闹劲儿了。
　　府邸之内，婢女忙着上菜、摆碗、搬桌椅，为了一桌又一桌的酒席焦头烂额；仆从们将院子扫了又扫，石像、灯笼和花坛是擦了又擦；厨子们是最忙碌的，十几个大厨在灶火前光着膀子鏖战着。管家们没什么事儿，不过却也装出一副兢兢业业的忙碌样，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
　　楚家今日一反常态的热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到了祭天大典呢！不过府中的人都知道，今天这还不算什么呢！祭天大典的阵仗比今天可要大多了。这只是给楚家的大少爷接风洗尘！
　　整个楚家，闲人不多，而楚逸就是其中一个。他刚从山上下来，穿着一身便服，并不出众，周围青衫白衣的婢女，都比他亮眼。可不管他的打扮多么普通，他终究还是这个家的主子。不论是新来的婢女，还是二三十年的老奴，见了他都得低声下气地叫一声‘二少爷’。
　　可是吧，他这个‘二少爷’当的可并不如表面上光鲜。
　　“老人们常说啊，一树之果，有酸有甜，一母之子，有愚有贤。同样是楚家的少爷，大少爷可比二少爷强了不少啊！”
　　“谁说不是呢，兄为九州伯，弟为五湖长。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这偌大的楚家，最不缺的就是嚼舌根的人。而楚逸则是他们最津津乐道的话题。诸如以上的话，楚逸已经不予理会了。这些闲言碎语于他而言，不过是一身烂疮之中的一个小疮罢了，不痛不痒，搔都懒得搔一下。
　　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换上一身体面的服装，楚逸出了房间，掩上门，极不情愿地穿过白雪园，朝着栖凤堂去了。
　　栖凤堂中，十二位长老悉数到了，就连身负闲差享清福的大长老、二长老和三长老都来了。这阵势比上次为了争夺王家坊市的召开的家族会议都大！
　　可见，楚逸这位大哥，家族的大少爷简直牵动着全家人的神经啊！
　　众多叔伯乃至爷爷辈的老人一个个正觍着脸和坐在家主宝座上的楚天岚套近乎。楚逸已经走到了门口，却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进去。楚逸对这些个无事献殷勤的家伙，看得可明明白白！当然看得越明白，心里也就越是厌恶：这栖凤堂中，栖的哪里是一群凤？简直就是一群贪生怕死的老狗。
　　“既然来了，还不赶快向诸位长辈行礼！”得，这下不进去都不行了。楚逸被楚天岚这么一喊，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楚天岚看着楚逸畏畏缩缩的模样，恨得牙痒痒，像是见了仇人一样。楚逸知道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对自己可是没有半分好感的，不过正巧，他对所谓的‘父亲’也没有半点好感。这或许是他们父子之间唯一的相似之处了。
　　当年母亲因为难产落下病根儿，没有半个月便不治而亡了。自那时候起，楚天岚便从来没有抱过他这个儿子，甚至连一个好眼色都没有给过。楚逸毫不怀疑，若不是有爷爷楚崇阳力保，他估计早就被扔掉了。
　　难道母亲难产是我的错吗？楚逸每次见了楚天岚都在想，难道我想一出生就当个没娘的孩子吗？
　　在楚家呆了十四年，楚逸也和楚天岚相互煎熬了十四年。如今两人的关系不似父子，更像上下级。
　　“晚辈楚逸，拜见各位。”楚逸随便拱了拱手，便当做见礼了。
　　十二位长老并不理会他，甚至有几个正端着茶，闭着眼，浅嗅香茗。
　　楚逸自嘲笑了笑。也对，这些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家伙，此时正想着待会儿该说些什么漂亮话吧！哪有空理会他？自讨没趣的事情他是不做的，因此他乖乖地站到了一边儿去。
　　身在家族之中，凡事都是有讲究的。就比如说这站位吧，足以让一般人犯难了：既要不失身份，又要不惹人注目，更要有奇佳的视角！这样的位置可实在不好找！
　　不过楚逸在这个家里呆了十几年，这点事总是不至于难倒他的。
　　“老爷，大少爷到门口了！”一个身着蓝衫的管家来到栖凤堂之外，朝着屋子里的众人恭敬三拜。
　　好戏来了！楚逸插着手，站在角落里，嘴角微微翘起。
　　“咳咳···”众多长老停下了各自手中的小动作。闭目养神的睁开了眼，喝茶的放下了杯子，本来就无事可做的也理了理衣衫。十二个人都正襟危坐，用庄严的姿态掩饰着内心的激动。
　　楚逸心中冷笑，这些个老家伙的脸色变得可真是快。比那些变戏法的江湖艺人都要厉害多了！这要是在坊市里摆个摊，只怕不难养活一家人吧。
　　八方钟鼓先行一步，云霄震动；轻灵歌声接踵而来，遏住清风。
　　“父亲，我回来了！”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过了几息时间，一个青年才众星捧月般被仆人们簇拥着，穿过了九曲回廊，出现在栖凤堂之外。
　　好个翩翩公子，玉树临风美少年！一身银丝锦衫，腰间配一块白色宝玉，头顶插一根素白象牙簪子。龙行虎步，威风堂堂！
　　展现演技的时候到了！楚逸呼吸有些急促了，眼下有一场旷世大戏要上演了。
　　果然：
　　十二位不动如山，表情肃穆的长老齐齐站了起来！脸上绽放出了春风一般温暖的笑容！毫无疑问，这笑容连冰雪都能融化！
　　年纪最大的三位长老，简直是‘笑靥如花’，像是小娘子见了俊情郎一样！
　　这一向庄严的栖凤堂中突然百花齐放，争奇斗艳，翻天覆地，倒转乾坤。
　　看着这十几张惊心动魄的笑脸，楚逸真替他们担心，万一一下子笑抽了，喘不上气怎么办？
　　不过很显然，他的担心都是多余的。这十几人没有喘不上气，反倒是个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将斟酌了几十次的赞扬之词统统倾倒了出来！好厉害，真是宝刀不老！当年巴结奉承楚崇阳的嘴上功夫，丝毫不减！如今正好又用在了楚彧身上。
　　长老们像是蜂蝶一般围绕着楚彧，个个都踩着移形换影的步子，愣是让楚彧脱不了身。
　　楚彧会心一笑，招呼手下取出了十几个檀香木盒，恭敬奉给十二位长老。
　　这是山中的千年老参，能够滋补身体，延年益寿。另外还有蕴气丹药奉上，可以强身健体。小小礼物，不成敬意！楚彧没有显露出半点不耐烦的模样，这让长老们大为受用。众长老嘿嘿一笑，嘴上说着‘不用，不用’，身体却很诚实地将木盒放进了怀中。
　　整个栖凤堂中，只有两个人不曾动过了。
　　一个是楚逸，他还年轻，用不着人参和丹药续命，也就不用笑脸相迎了；另一个是楚天岚，作为家主兼楚彧生父的他，于情于理，都是不能动的。
　　在和诸位长老一阵寒暄之后，大少爷终于走到栖凤堂中央，跪地而拜，行稽首大礼：“父亲，儿子不孝，此时方归。”
　　“孩子，开起来，让爹好好看看你！”楚天岚伸出手，颤巍巍地将少年扶起。这当爹的看到孩子离家一年归来，难免心中百感交集，眼眶也湿润了，肝肠寸断啊。
　　一群老戏骨刚刚才飙完了演技，又来一出苦情戏，这前后转折太快，楚逸小心脏都有些受不了了。哎呦，我的天啊！快饶了我吧！看着温馨的‘父慈子孝图’，楚逸真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楚彧和楚逸，的确是两兄弟。他们的血缘关系是真的，比珍珠还真！不过这两兄弟却像下人们所说的那样‘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一个是一品宗门的内门弟子，一个是不受待见的小少爷，孰好孰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并且楚逸的脾气实在不好，总是一副目空一切的模样，对家族里面的婢女和仆人们视而不见；而楚彧却恰恰相反，不论见了谁，都笑脸相迎，直教婢女们恨不得以身相许，让仆人们心悦诚服，纷纷竖起大拇指‘还是大少爷好，不会瞧不起咱们这些下人’。楚逸对楚彧一向不待见，众人暗地里都指责楚逸‘心胸狭窄’‘嫉贤妒能’，恨不得站出来为楚彧打抱不平。
　　“小逸，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
　　大少爷见了二少爷，真是热情又洒脱，上来就是一个熊抱。完了还在二少爷的背上拍了两下，拍得二少爷直咳嗽，兄弟情深如此，真叫人看傻了眼！
　　楚逸咬着牙，推开了楚彧，毫无生气地说：“见到你没死，我也高兴得很啊！”
　　此话一出，整个栖凤堂都冷了下来。
　　众人看向这兄弟俩，尤其是楚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