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抉择

　　事实证明，这条路并不好走。
　　离开十六户村已有六天。他日夜不停地追赶，在各个村子中寻找线索和补给。然而，虚鼠域骑兵的踪迹已淡不可寻。很明显，他们追丢了。
　　更糟糕的是，按照村民的说法，虚鼠域骑兵是往北方走。北方天寒地冻，又有大山阻隔，妖、魔、人并存人烟极少，这意味着他不可能再轻易找到任何食物。放作平常，他不需吃食，只给十六找草料倒还好说，但自上次与姚叔那一场交手后，饥饿感便不停侵袭，仿佛要把自己这十几年的所需全部找回来！
　　周自横趴在十六背上，蜷起身体，双拳紧握缰绳，时不时呻吟出声，极力忍着心脏和胃部剧烈的抽痛。
　　第四次了，抽痛越来越频繁严重，似乎吃食已无法缓解，该怎么办？
　　十六不敢奔跑，生怕伤害到主人。
　　自己这种状态，究竟追还是不追？又该怎么追？
　　前方的路，茫茫一片，晦涩不清。
　　许久，周自横长出一口气，阵痛总算过去了。双手一松，从鹿背上直直摔下，不受控制地滚了一圈，而身后就是百尺悬崖！
　　十六在周自横摔下那刻就已转了方向，千钧一发之际死死咬住周自横的衣领，使劲后退，终于拖他到了安全的地方。仔细嗅了嗅，确认后，安心地舔周自横脸。
　　周自横没有了力气，任它****，忽然抬起双手抱住鹿头：“你怎么不跑？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跟着我，只能死。”
　　不知道十六有没有听懂，它只一个劲地舔着。周自横长叹一声，扯着十六的缰绳，艰难从雪地里爬起来，回望自己来时的方向。驿道已经被大雪淹没，脚印清晰可见。趁天还没黑，回去还有可能。但报仇，恐怕无望了。
　　六天百里不眠不休的追寻会化作泡影，自己是否甘心？
　　不甘心也没办法。自己身体这种情况，根本无法报仇，恐怕连运气挥刀都无机会。大病缠身，食粮不足，森林危险众多又易迷路，再想找到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哪怕是偷袭，想成功也是天方夜谭。
　　更何况，就算自己能拿命去赌，成功报仇，十六呢？它该怎么办？
　　除了放弃，别无他法。
　　仇，尚有机会，哪怕毁去一生报仇都好。但十六是他最后的陪伴，绝不能出事。
　　周自横抹了抹脸，无奈冲着十六苦笑：“回吧。”
　　周自横不再骑鹿，十六紧紧跟着周自横，在夕阳下，一人一鹿踏上回程。
　　等到安全下山，太阳已经落下，好在没有下雪，终于在彻底天黑之前，回到山脚下的村子，找到了一户肯让他借宿的人家。
　　这家人姓李，一对中年男女当家，还有一个比周自横小两岁，左脸有块粉红胎记的“阴阳脸”女孩。他们家生活虽一般，但相较周自横实在是好上许多，至少安居乐业，吃喝不愁。
　　周自横接过李婶递来的米粥，道过谢，见李汉子动筷之后才吃起来。虽然饥饿，但不敢吃的太多太快，菜也没动几口。
　　“周大哥，你多吃点嘛，都赶了一天的路了，不吃没力气哦。”李丫头见周自横拘束，抢过周自横的碗，替他乘了满满一碗，拿着自己的筷子狠狠夹了两筷子菜，眨着大眼睛盯着周自横，“要吃完才有力气嘛！”然后紧紧捧着碗，等着周自横来取。
　　“这......谢谢谢谢，我自己来。”周自横忙伸出手，但没法接。李丫头的双手抱着碗严丝合缝，根本没有办法接过，但李丫头就是不肯松手，硬要让周自横从她手里取，周自横也毫无办法。
　　李家夫妇相视一笑，丫头是对这小子有意思了，看他也不像是有了婚配，不像坏人，又是无亲无故，或许这丫头的婚事有着落了。
　　李婶见着周自横愈发尴尬，忙制止女儿：“雪儿，粗俗！快放下，去把草料给客人的鹿喂了！”
　　“娘！”
　　“快去！我看着。”李婶悄悄暗示女儿。
　　李丫头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乖乖把碗放下，临走还不忘对周自横道：“周哥哥，你快吃，雪儿去外面等你。”
　　周自横僵着应了一声，盯着她出去才放松下来，但很快李家夫妇就笑咪咪地凑过来：“周小哥哪人啊？”
　　“十……燕祈山脚下的无名村。”
　　“那可远了，周小哥咋到这儿呢？可有婚配？”李婶迫不及待的问。
　　“我……无。我是来寻人的，就是今早问的一队虚鼠域骑兵，两位可曾见到过？”提起自己的目的，周自横立即坐端身体。
　　“啊，好像……”李汉子刚想说话，被自己妻子在背后狠狠掐了一下，忙住了嘴。李婶笑呵呵的接话：“哪有骑兵？有的话我们一定告诉你。”没待周自横仔细发问，李婶已经打个哈哈敷衍过去，转而问:“周小哥觉得我家闺女如何？”
　　“令爱，令爱聪明伶俐，极好的姑娘……”
　　“是啊，雪儿这丫头虽丑了些，但也不是天生的，若非小时候生了大病，肯定是大美人，可惜......不过雪儿心灵手巧，村里没人比得过她。我们就这一个丫头，从小疼惜。她也争气，半岁就会说话了......”
　　“好好好……”周自横僵笑着应付，明白自己这顿饭是彻底吃不了了。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周自横才从李家夫妇的追问下脱身。不敢停留，回到客房，立刻掩上门。
　　他不是傻子，李家夫妇与自己结亲的意图太过明显，李丫头也对自己有好感，自己再留下，怕是就得当李家的上门女婿了。
　　或许这是一门好亲事，会有爱自己的妻子，有个温暖而安定的家，有平静的生活……但是，也会有牵挂。自己是来报仇的。因为十六，他放弃过一次，若自己再有了妻儿，是否还有勇气报仇？哪怕为全家惹来杀身之祸？
　　他做不到。
　　亲事再好，与己无缘。
　　周自横躺在热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想着今夜，也想着六天前，昏乱一片。
　　不知道十六怎样。
　　周自横翻身起来，推开门，朝马圈走去。
　　昏暗的月光下，马圈旁已经有了一道娇小的身影。
　　“周大哥。”
　　是李丫头。
　　周自横走过去，因为李家夫妇的话，难免对李丫头多看了两眼。才发现她把羊角辫换成了流云髻，额前留下一绺黑发挡住胎记。这般看上去确实很清秀。
　　李丫头甜甜地笑着，拉住周自横的衣袖：“周大哥，我就知道你会来。我娘应该对你说了，你会娶我吗？”
　　周自横把袖子抽出来：“不会。”
　　李丫头顿时露出失望的表情，松开了手：“好可惜，我是真的很喜欢周大哥呢……”
　　“喜欢我？为什么？”
　　“周大哥你不知道，你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有一种……恩……孤绝的味道。”
　　孤绝……周自横苦笑，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这个词永远不要出现在他生命中。
　　“我是去报仇的，找虚鼠域的骑兵报仇，我的家被他们屠尽。”周自横不再与李丫头闲聊，将自身经历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所以，我不能成亲。娶你，恕难从命。”
　　李丫头的脸色越来越惊讶苍白，愈发粘着周自横：“周大哥，你要去报仇？那可危险，万一你出事了怎么办？”
　　“灭族之仇，不报非人。我自己发的誓，必须自己完成，哪怕千险万阻。更何况，除了报仇，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李丫头听不大懂，但听出了他话里的心酸，拉住他的衣袖：“我虽然就是个土丫头，但我真心喜欢周大哥。周大哥不愿意我不会强求，周大哥要报仇我一定支持。也许以后我会听爹娘的话嫁给别人，但我不会忘周大哥。周大哥也要答应我，要保护好自己，然后在你记忆里留点位置给我，哪怕比芝麻还小、还小，行吗？周大哥要是实在不知道做什么了，还可以想想我......”
　　李丫头拉着周自横，纯亮的大眼睛紧紧盯着周自横。这个只有十三岁的小丫头确实是在为他着想，即使她不能真正明白什么是喜欢。与他曾经见识过的残忍和冷漠相比，李丫头不谙世事是真正美好的的存在。
　　周自横揉了揉李丫头的脑袋，微笑道：“谢谢你，雪儿。你是个好女孩，我发誓不会忘记你，而且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帮你把脸上的把去掉，给你一个好归宿。”
　　“好啊好啊！”李丫头立刻两眼放光，随后又脸红地低下头：“周、周大哥......别叫我雪儿了，叫我丫头吧......”
　　“为什么？”
　　“我不叫雪儿，就叫李丫头，刚才......是我娘嫌我土，临时给我取的。”
　　周自横愕然，随后失笑道：“原来如此。放心吧，丫头，十六还在，我暂时不会去报仇。另外，如果我出了事，还希望你帮我照顾十六。”
　　“周大哥，你真是个好人。”
　　两人聊了许久，直到月亮被乌云遮住，开始飘雪。两人才分别回各自住所。
　　李丫头是个好女孩，在乱世里她的纯真难得一见。辜负她让他有愧，但只能将她当做妹妹。除非，他能报的了仇。
　　夜路不清，地又生疏，周自横走错了客房，只好乱转寻找，忽然看见有间木屋里还燃着灯火，里面传来李家夫妇的声音：
　　“婆子，今天周小哥问咱们骑兵的事，你怎么不告诉他啊？”
　　“你傻！你告诉他骑兵今天回来过，他还会安心留下吗？早去投奔了！”
　　“可他们不是伤亡惨重，又回山里去了么？他还会去？”
　　“就怕万一！你不告诉他，不就什么是都没了吗？得给丫头考虑啊！”
　　“对对对，婆子聪明！”
　　屋内传来笑声，周自横呆呆站在门外。许久，苦笑一声，继续找回客房的路。
　　算了，这时候去，恐怕早没机会了，毕竟还有十六。他们只是为了女儿，没做错......
　　但是，自己甘心吗？
　　周自横回到客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失眠之意更甚。一边是李家的劝留，另一边是报仇的可能，在他脑海里争执盘旋，难以决断。
　　已近子时，屋外月亮彻底看不见了，雪也下了好一阵。
　　罢了，既然答应丫头要留下，那还是留下吧，哪怕是为了为了十六。
　　这般想着，周自横渐渐安心下来，刚刚闭上眼，耳朵里忽然炸裂了魔音：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不去，你永远都不再有机会报仇，永远当村夫！”
　　周自横猛然睁开眼睛，谁在那里！
　　什么都没有，只有北方呼啸的声音。刚才的声音，是自己？周自横撑住额头，心中难安。
　　就算如此也不行，应人之事不可废，别人害了自己，自己不能再害别人！
　　“他们受伤了，你有的是机会，不用带上十六，一个人就能杀光他们。你的仇就报了！你就有甜美妻眷，有安定一生！这么大的希望，放弃了，你就是个懦夫！”
　　可是……
　　“你甘心吗？”
　　甘心一辈子如蝼蚁般偷生？甘心任敌猖狂？甘心将大好希望白白送出？甘心一辈子种地流离？
　　不，他不甘心！
　　周自横眼中湛出寒光，紧紧握住腰间的黑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