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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神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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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若暗自给孩子取了个外号,叫“神灵三千问”,简称“三千问”。
  三千问是领头人的儿子。领头人的妻子死在寒荒人手中,而盖山族的男人显然不怎么懂得照顾孩子,于是三千问被养成了一只野皮猴。
  从三千问口中姜若知道了很多盖山族的事:领头人并不是族长,不过他们这一支有家传手艺,会造弓箭,在族中地位很高,因而受到保护,先逃了出来;盖山族定亲的时候,女人送给男人一支朱木造的矛,男人送给女人一颗野兽牙齿,说起来姜若兜里还揣着一颗兽齿,心情顿时有点微妙;每天入夜时盖山都会举办族人的集体婚礼,作为严寒到来前的最后狂欢,当三千问充满憧憬地描述那个场景时姜若打着哈欠想,土著的孩子真是早熟。
  至于三千问口中的家乡如何如何美丽,姜若是不太信的——毕竟所有的穷山恶水,在当地人的吹嘘中听起来都像二十一世纪的伊甸园。
  根据三千问的描述,姜若推测整个部落不过三百人出头,想来他们的宿敌寒荒应当也差不太多。亏得三千问把寒荒入侵之战描述得荡气回肠,其实不就是两个村子持械斗殴?这种小规模的争斗,几个玩家的介入就能产生颠覆性的影响。
  不死之身和提取基因进化在土著看来一定是难以想象的伟力,也难怪玩家被奉为神灵。
  领头人安顿好族人,总算记起儿子,把三千问拎去睡,姜若终于得以解脱。在三千问站起来的瞬间,姜若发现缠着自己问这问那的功夫,这孩子已经肉眼可见地长高了一点点。
  时间流速理论如今已经成为玩家共识,根据统计结果,南山的时间流速最慢,只有体感流速的十二倍,即一个月游戏时间意味着南山的一年;而大荒最快,高达三百多倍,真正的“天上一日,地下一年”。
  这些盖山人,他们几乎在呱呱坠地的瞬间就已经学会行走,在刚刚蒙昧地看到世界时就开始养儿育女。他们被时间驱赶着生老病死,没有可供挥霍的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童年和知了声声的夏天。
  也许他们习以为常所以并不遗憾,倒是神灵的生命,在他们眼里漫长得近乎永生。
  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虚幻生物。
  天上虽然没有星辰,但仔细看的话,其实云层还是会折射一点点星光,只是过于黯淡,照亮不了任何事物。
  这个夜晚似乎风平浪静,让习惯了在黑夜里紧绷神经的姜若很有些意外,但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缘由——或许是过于严酷的环境使然,除了捡尸体为生的狂鸟,姜若所见的不周山野兽大多只是三五成群。这样的小群野兽,闻到这么多人的味道,也是会畏惧的吧。
  茅屋里传来一些细碎的声音:咀嚼食物的声音,缝补兽皮时骨针扎到手的小声咒骂,有时候像是争执有时候像是私语的人声。不周山草舍终于像是人类的居所了,虽然里面住的是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人类尚有待商榷。
  三千问在梦里哭叫,“我要妈妈”。
  姜若有一点儿恍惚。已经模糊了的童年记忆里,在孤儿院里度过的三千多个夜晚,好像他也曾反复地做同一个梦,然后哭喊着这句话醒来。
  梦境永远始于同样一个清晨。
  七点钟的太阳光漏到树荫下面,形成一个一个温暖的斑点。妈妈稍稍走在前面,长长的头发垂在身后,略微卷曲的发梢偶尔掠过牵着小姜若的手。小姜若背着书包,一蹦一蹦地跟在后面,努力去踩地上破碎的阳光。
  当记忆变成梦境,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后,就得到了某种固化,很多细节甚至可以经年之后再回来翻找。于是很久以后姜若记起,妈妈牵着他的手上,在无名指根部有一圈白痕。
  学校门口正在上演一出悲喜剧:离家出走的韩小胖终于被班主任老师找到了,焦急赶到的父母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嚎啕大哭。
  当时小姜若只是嘲笑着韩小胖满身脏污的狼狈样子,但在漫长的时光之后,当二十七岁的姜若旁观这一幕时,他对那个一无所知的小胖子产生了深刻的嫉妒。
  妈妈突然站定,看着那一幕,看了很久。
  “小狄,”妈妈说,“我在胡婶那里给你留了一点东西。如果以后......如果有一天你不想回家,就去找她。”
  小姜若说,“妈妈你是不是害怕我学韩小胖?我才不学他呢,我一定每天按时回家!”
  “那好啊,”妈妈摸摸他的头,笑容温柔一如往昔,“那就当我没说过。”
  姜若深恨自己幼时的愚蠢,不懂得这样显而易见的告别。
  他反复地回忆那个最后的笑容,想要从中解读出留恋安慰或者失望悲伤,可是经过固化的,纤毫毕现的记忆却在这里突然变得模糊了。他无法记起妈妈的表情。他甚至已经开始遗忘妈妈的容颜。他拥有的妈妈唯一的照片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鲜活的人和陈年的影像当然是不一样的。哪里不一样?他想不起来。
  我是不是还能够找到你?
  当我最终找到你的时候,你是不是已经苍老。
  上天似乎不想让他沉湎于回忆,姜若被一声闷雷惊醒。他愕然抬头,看见云层不知何时开始汇聚,紫色的电弧在黑沉的天幕上笔走龙蛇,像撒旦挥舞着他的爪牙。
  秋城一直是一座多雨的城市,这一幕司空见惯。
  可这里是不周山,所以这一幕非比寻常。
  姜若如梦初醒,跳起来大喊,“都快起来!离开房子!”
  没有人听见他的话。他的声音淹没在仿佛要撼动整座山峦的巨响里面,一道吞象蟒蛇般的闪电贯穿天地,草舍不过是一堆偶然拦路的玩具,顷刻间就被击穿,接着毫无悬念地燃烧起来。
  姜若率先冲进第一间客房,找到三千问要拉他出来。三千问不肯走,要求他先救父亲,姜若不得已把领头人也一起背了出来,虽然一眼看去他已经半边身子焦糊,生机渺茫。
  草舍的简陋在这种时候变成了优点,头顶不断掉下燃烧的茅草,但起码不用担心被横梁砸中。跑出一段,姜若把背上的人放下来,折头回去,正碰上形容狼狈跑出来的大肖。姜若大吼:“回去救人!”
  幸免于难的盖山人大多自己跑了出来,有人记得背上同伴,也有失去了行动能力的人被抛在里面。姜若一间一间屋子搜过去,在试图扶起一个倒地抽搐的盖山人时背后的墙整面倒了下来,虽然及时侧身躲避,还是被砸在了左边肩膀上。姜若早就关掉痛觉,本来不以为意,但很快他发现上臂骨折,于是带走这个人就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大肖?”姜若喊,“帮我一把!”
  没有回音。
  姜若发现他不得不在抛弃这个人和在这里挂一次间做出选择。死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复活CD长达四个小时,这个人一样无法获救,不过是徒然的自我安慰而已。
  姜若用最快的速度蹿了出去,发现自那面坍塌的墙起,房子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依次倒塌,还留在里面的人,将不再有机会。
  雨点终于落了下来,很快成瓢泼之势,轻易地浇灭了火,但已经于事无补,不过保存下完整一点的尸体罢了。
  姜若找到大肖,他正捂住耳朵蹲在远离屋舍的地方,还记得穿上了草鞋,不得不说这是防止被雷劈中的标准姿势。
  姜若把他揪起来,“为什么不救人?”
  大肖看了他一眼,笑笑,“死亡次数是和绩效奖金挂钩的。倒是你,一个纵火犯,玩个游戏却跑火场里救假人,真有意思。”
  姜若放开他,退两步,看了他一会,不说话了。
  盖山人正跪在地上,大概在哭泣,但是这方天地早已经被雷声和雨声填满,掩盖了他们的哭声。
  他们很快停止了哭泣,开始向着天空中的电芒跪拜。
  又一道闪电劈了下来,落在几十米开外,盖山人更加惊惶。
  三千问悄悄拉了拉姜若的胳膊,姜若知道他的意思。
  可是乞求就真的可以得到任何怜悯吗?
  “呵。”姜若说,“你什么时候见过一个神向另外一个神顶礼膜拜?”
  姜若突然有很多很多的愤怒,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在愤怒什么。他大步走远,在寒暑之水旁边找了个地势最高的地方站定。夜还未深,刚刚开始凝结的薄薄的冰层被雨点砸得七零八落。姜若甩掉草鞋,光脚站在水边湿润的土地上。他用尚且能够活动的右手从怀里掏出那块辉银矿,攥在手里。
  这一刻姜若成为一根人形的避雷针。
  上天终于无法忍受这样的挑衅,盘踞在不周山上空的雷电像一头巨大的章鱼,把所有触手汇聚而来。
  天地昏暗,唯有姜若如一盏巨大的白炽灯。他的头发根根直立,全身的血管都爆出皮肤,树状花纹从头顶一直延伸到脚底,攥着银矿石的手掌迅速焦黑,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开始炭化,动植物变成煤矿的漫长过程他几乎瞬间就完成了。
  关掉痛觉也不能屏蔽那种受天之罚的恐惧,而那恐惧里竟然有一种快意。
  这是用我的算法构筑的,我的世界。在我的世界里,你能把我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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