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越努力越幸运

　　莫乌泽曾经思考过昏迷和睡着之间的联系，其实都是身体对外界刺激失去了一定水平上的反应。可是睡着了或许会做梦，昏迷了是否也会做一个梦呢？现在，他知道了。
　　世界是黑色的。
　　所在地是一条狭窄的小巷，背景是黑色没有星点的天空。
　　三只手的法师正站立在几个尸体旁，数一数是五具。
　　莫乌泽陡然醒转在这具陌生的身体中。舌头里长出一只手的感觉很奇怪，他不得不微低着头，同时把身体前倾以保持身体的平衡。
　　来不及思考我从何而来，“砰砰”地心跳声已经响彻了整个场景。莫乌泽听着声音辨别源头，发现声音竟来自那一具具尸体。
　　或许，他们应该活着。或许，“他”想他们都活着。
　　场景扭曲，漩涡形成，所有的心跳都被吸了进去，莫乌泽试图抵挡，可身体却纹丝不动。
　　黑暗笼罩一切。
　　“你想要跟我学习魔法？”年迈的老法师伸出一只密布皱纹的手摸向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一脸困惑，好似刚从一场梦中苏醒，身体却已经不受控制的点了点头。
　　“你不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孩子，但是你若足够努力，或许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法师。”老法师的眼睛里透着看淡世俗的从容。
　　“你要记住，越努力越幸运。”
　　“...”
　　莫乌泽有些崩溃，事情有些出乎意料。昏迷应该只是美美地睡上一觉，现在自己却在这里充当木偶。突然，他发现自己可以控制这具身体了。
　　那么，我又要做些什么？
　　一股一股的记忆从他的脑海里涌现，它们本来就在那儿，只是等你去发现。
　　魔法师血月星。自幼追随路过的老法师修行，家中独子，父母双全。有一个青梅竹马，隔壁渔夫家的小女儿。大片的记忆是空白，莫乌泽从中抓住夺目的几块。
　　本地的领主是个还不错的家伙，他不会过分欺压本地的居民，更会在魔兽搞破坏的时候带领士兵们守护小镇的安宁。那一年的魔兽一只又一只，愈发地凶。居民和士兵们都有很多人受伤，路过的老法师在最关键的时候帮助了险境中的领主之子。
　　最后，领主之子割下了魔兽的头颅。
　　大家簇拥着骄傲的领主之子，一路承着居民们的感恩戴德。领主热情款待，真诚地请求老法师能居住在小镇。
　　年老的法师，他没有那么多故事可以被传颂，也不再有那么多前路要走。他喜欢这个平静的小镇，他决定留下来。
　　老法师收下了俩个徒弟，一个是血月星，另一个是领主之子。
　　血月星很努力，因为他始终记得老法师说的话。领主之子则沉浸在拯救小镇的光辉里，总有些怠懒。渔夫家的小女儿时不时地跑来找他玩耍，
　　他越努力，一起玩耍的时间越少。
　　场景飞快切换，莫乌泽深陷其中。他的心中始终有着危机感。
　　不知道是几年过去，血月星已经高过了老法师，老法师已经老的不愿意到处走动，他经常坐在木匠家给做的轮椅里一睡就是半天，偶尔会让血月星推着去院里，看一片漆黑的天空。
　　领主之子已经是个高大英气的青年，居民都说他未来一定是最优秀的领主，他总是微笑着面对居民，偶尔还会给受灾的居民送去财物。他金黄色的头发在阳光下灿灿发亮，那么骄傲。
　　渔夫家的小女儿还是总会来，血月星的父母很喜欢这个孩子，他们经常委托她给他带饭食来。她小麦色的皮肤映衬着血月星长卧在室里的皮肤愈发苍白。她身上有着淡淡的海的气息，有一次，她强行拉着在实验室里连续待了三天三夜的血月星去陪她看海。海是那么宽广而平静，仿佛可以容纳一切不平，那是一片黑色的海。也只有那么一次，他们一起看了海。
　　老法师决定选一个继承人，候选人只有他的俩个弟子。所有人都看好骄傲的领主之子，而血月星依然在努力。老法师说要给俩人一次公平竞争的机会，领主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宣扬独子的机会，他通告全小镇的居民，将要在广场举行一场法师对决。
　　法师，多么神秘多么高贵的职业啊！
　　小镇的居民奔走相告，只是很多人在疑惑，那个叫血月星的人是谁。没有人认为少年时就能斩杀魔兽的领主之子会输。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期待的光彩。
　　渔夫的小女儿找到血月星，她的声音仍是那么悦耳，血月星的脸色却更加苍白。
　　“原来连你也不相信我么。”
　　渔夫的小女儿又找到领主之子，黄金狮子微笑着听完她的请求。少女如同小鹿般的羞涩勾起了他捕食的欲望，手指轻佻地勾在略有些尖锐的下巴。看着少女带着羞愤跑开，他的笑里全是理所当然。
　　然而他没看到，她也没有看到。血月星的拳在心口留下深深的一个拳印。只有莫乌泽与他感同身受地疼痛着。
　　那一天来了，黑色的天空里升着黑色的太阳。一个个居民们只是黑色的一团团人影，这世界里唯一的光源是黄金的狮子，他是那么的骄傲，他理所当然地接受着所有人的赞美与视线。
　　“不...不...不可能”骄傲在质疑。
　　“不...我的腿！”骄傲被粉碎。
　　全场的黑影都裂开嘴角，露出白色的空洞的笑。
　　血月星胜了。老法师向他露出慈祥的微笑，老人身后的一片黑暗里有一对堕入黑暗的父子。
　　没有鲜花没有赞美，没有一路上居民的感恩戴德，更没有心爱少女的微笑。这样空虚的胜利又带来了什么？
　　畏惧！
　　居民记起了血月星的名字，然后他们躲避着这个名字。
　　血月星愈发地沉默了，他把更多更多的时间躲在实验室里。“越努力越幸运。”老法师依旧慈祥地笑着。
　　已经是多久没见过心爱的少女了呢。他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不去想。
　　狮子的那条腿瘸了很久，也是很久没有到老法师这里来。很久后他来时已经恢复了健全的四肢，只是眼里没了骄傲。他的身边陪着，许久没见的少女。
　　对于一头狮子来说，捕获一头小鹿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他们在欢笑，他们凝聚了这个世界的光彩。狮子环绕着自己所剩不多的领地，它要不惜一切地击退入侵者。
　　莫乌泽被困在这个扭曲的身体里，他与他的痛是真正的感同身受。只是他不是莫乌泽，他不懂得为了得到心爱的女人要不惜一切。
　　他只会沉默，他仍在沉默。
　　很快地，平民少女嫁给了贵族青年。居民早已忘了那场比试，他们为这场童话般的婚礼张灯结彩。
　　老法师坐在证婚人的位置上，他的传人在他身后始终低头。一对新人受着所有居民的祝福。
　　“你是否愿意这个女人成为你的妻子与她缔结婚约？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漫天飞舞着喜庆的花朵，除了白的，便是黑的。
　　“哥哥，你要祝福我们哦。”那少女的声音最后从黑暗里传来。
　　永远漆黑的天空变得有些发红，于是永远变的很可笑。
　　少女被发现时，已经难以辨认。她曾经小麦色的皮肤被泡的发胀，她略有些尖锐的下巴终于有了饱满的圆润，她的小鹿般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遗落。她身上有着海的气息，她终究还是回到了海里。
　　狮子怎么可能和一头鹿结婚呢？狮子眼里只有领地和骄傲。
　　居民们一如既往地沉默着，他们总是会选择性地视而不见。谁叫他们曾经的守护者们，都成了新的魔兽。
　　血月星推着老法师，师徒俩看着少女被草草下葬。少女的父亲持着一把冰冷的鱼叉向他投来，他好像怪错了人呢。
　　冰冷的鱼叉叉在师徒的身后，老法师的眼睛里有着看破世俗的从容。
　　“越努力越幸运。”
　　“越努力越幸运。”
　　狮子的确是种很骄傲的生物，可它和人的不同在于，只有人会为了骄傲不死不休。
　　血月星从此再也不跟小镇里的居民往来，他给了父母一大笔钱，那是老法师给这个得意弟子的奖励。他们决定搬离小镇。
　　没人相送，没人挽留。仿佛没有人记得老法师救了这个小镇。老法师越来越老，越来越轻，血月星有时会害怕那张轮椅会突然没了重量。他只是一条小船，而海浪汹涌，一波一波。
　　他们最终选定在小镇不远的密林里搭建小屋，顺带还能清剿下附近的魔兽，做一些野味。那是难得的平静。
　　有了一大笔钱要怎么花？豪宅、豪车、仆人、女人。小镇里的居民们躲在阴影里窥伺，在背后议论纷纷。狮子没有参与，他不喜欢领地里不安分的因素，他只是磨了磨利爪。
　　不久后的某天，少女的兄长失踪在密林里。居民们窃窃私语，“是那俩个魔法师杀了他！”少女的父亲跑到豪宅里讨要赔偿被仆人们一顿乱棍打出，他找到领主父子，声泪齐下地控诉俩个魔法师的罪行。英明的领主众望所归地判处豪宅里的人有罪，所有人喜悦的好像又是一个丰收年。
　　先是跑光了仆人，仆人带光了财物。再是跑没了女人，带走了豪车。便是带不走的豪宅，也在一天夜里，在小镇居民的欢呼声里燃烧殆尽。那欢呼声一直传到了密林里的小屋，血月星透过层层密林，仍能看见火光。他推着老法师出来，师徒俩为小镇居民庆祝着丰收年而有些许高兴。
　　天亮前，所有人都跑回了家里。天亮时，一个个出来为这片废墟唏嘘不已。他们互相责骂着，互相推搡着，互相怀疑着，小镇，已经完了。他们已经是完全黑色的一团团，他们甚至丢掉了白色的嘴巴。他们最终的决定是，除掉俩个法师。
　　一场兔子的猎杀开始了，他们有着红色的眼睛。
　　兔子们成群结队地埋伏在小屋，衰老的法师已经失去了曾经的敏锐。兔子们已经无所畏惧，红色的眼睛是他们经历血与火的象征。如今这把火，点着了小屋。
　　漆黑的密林里，红色的小屋，红色的眼睛。血月星背着老法师仓皇逃走。
　　因为那么努力，所以才能幸运地拥有可以轻易逃走的能力吧。
　　“可是...为什么兔子可以追杀猎人了呢？为什么我要逃，为什么我的幸运那么短，那么少。”
　　“我们所爱的，他们都夺走。我们所付出的，他们都看不见。如果我们的沉默换不来和平，如果我们的生命只是他们想就可以收割的韭菜。如果我们努力的代价是失去爱与希望，那我们又要这幸运有何用！凡伤害了我们的，都要去死，没有一个可以再活在这世上！”
　　“如果这是一出喜剧，那么只有我们可以笑到最后。”
　　莫乌泽笑的狰狞，嘶吼着咆哮。他们的灵魂前所未有的融合。
　　站在镇口的牌楼上，没有云雾与高山阻挡，目光可以看到无穷远处。无穷尽的漆黑。
　　狮子领着红眼的洪流涌上牌楼。一双红色黯淡，又一双红色亮起。对与错交织的棺材皮里，装上仇恨的馅儿下葬。明年是否会开出释然的笑脸。
　　黑色的液体越来越多，越来越疯狂，越来越没有尽头。狮子在黑暗里刺出势在必得的剑，势在必得地贯穿它的敌人，它们的敌人。它们就要欢呼，就要雀跃，它们就要回到从前的小镇。
　　老法师瘦瘦的背影对着他，一只巨大的手臂从老法师的口里伸出，那么轻而易举就截断洪流。它们开始退缩，它们高吼着“魔鬼”四散。三只手的魔鬼永远比俩个魔法师震撼。
　　在疲倦的牌楼上，老法师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弟子，将舌头拔出。
　　“这是我能教给你的最后一课。”
　　原来幸运只是可以让你一直活下去，一直活着痛苦。
　　黑暗重新笼罩了一切。
　　再醒来回到了狭窄的小巷，黑色没有半点星斗的天空下，是五具尸体。
　　俩具焦炭紧紧抱在一起。一具躲在海水里，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眸。还有一具没了舌头，微笑着双手合十放在心口。
　　“对不起呢，老师。我终是不能成为你所期待的样子啦。”
　　莫乌泽被推离这具身体，在半空中回头看时，三只手的法师已经支撑不住地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