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尹之逍

　　人活着就是种麻烦，尹之逍时常这么想。现在这种想法又暴躁地占据了他的脑海。他对眼前的状况无能为力。手机在他身前的小桌上闪着微弱的光芒，屏幕几乎完全陷入一片漆黑，随着时间流逝，最后一点电量也即将消耗殆尽。充电器徒然地摆在旁边，这节车厢里所有的插座都被人不容商议地占着，还有不少人坐在距离插座较近的地方，假装轻松闲聊之余也偷偷觊觎着插座。在火车上，电力是相当抢手的资源，如果没有充电宝又不善于对他人笑脸相求的话，电量不足就会成为一个十分难以解决的问题。尹之逍素来不愿向陌生人求助，对他来说，好声好气地央求他人等于抛弃自己的尊严，是生平最难以忍受的酷刑之一。然而不幸的是，他恰好没带充电宝，手机又恰好濒临死亡，离他最近的插座又恰好被一个面相特别刁钻的中年女人占据，倘若他不想落入手机没电的境地，唯一的办法就只有去交涉。
　　想到要和自大粗鄙的中年妇女交谈，尹之逍的太阳穴传来一阵刺痛，他在心里无声地发着牢骚，为什么每次他尝试无视其他人的行为都以失败告终？他本就厌恶与自己中意的人以外的人打照面，能够走进他生活的人难道不该由他来挑选吗？每次总有这样过或那样的事故让他无法称心如意，简直就像有人故意设计陷害他一样。尹之逍单手捂着太阳穴，用无懈可击的礼节性笑容掩藏好心中的暴怒，气度优雅地站起身朝妇人所在的座位走去。
　　“您好，请问您现在还用这个插座吗？”尹之逍自觉笑容和煦动人，不想妇人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两根面疙瘩似的粗短眉毛皱成一团，不耐烦地答道:“这不正充着么，都等一天了。”坐在妇人对面卧铺上的男人哈哈大笑，他调侃似的补上了一句:“等的人多着呢。”尹之逍没有抬眼看他，因为男人破旧且散发着酸臭气味的袜子已经让他失去了对峙的耐心。
　　他默不作声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脸部肌肉因愤怒而变得僵硬，心情差到了极点。这些自私地独占插座的人都是A国人，一如既往地，尹之逍此刻对自己身上流淌的A国血统感到无比的痛恨和嫌恶。只是厌恶归厌恶，他在年幼时就非常清楚地意识到，在人满为患的A国社会，巧取豪夺一向比期待帮助更为有效。
　　尹之逍望向窗外，乱石横陈，黄沙满地的荒原掠过眼前，一声叹息不受控制地逸出嘴角。他所追寻的，比描绘大地尽头的地平线还要渺远。他坐这一班车，并不是有意前往某地，他只是厌倦了校园生活，一气之下逃上了车而已。他知道，即使居无定所四处漂泊，也避不开这无趣的人世。
　　火车依然在向前行驶，尹之逍百无聊赖地坐在过道里，看着乘客在身边来往穿行。大约一个小时以后，车厢猛地震颤了一下，随后稳当地停止了晃动。大概是到站了吧？尹之逍仰起头，活动脖颈处的环节，余光顺势滑向车厢入口。果然有不少人扛着行李匆匆走来，其中有一位身材魁梧高大的男子引起了尹之逍的注意。该男子身穿T恤和运动裤，下巴上还留着胡茬。衣冠勉强还算整洁，但这副打扮未免太过散漫。古铜般的肤色倒是挺健康，大概是生活中出了什么变故吧？尹之逍在心里默默臆测着，男子经过他身边，向另一节车厢走去。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尹之逍忽然有种奇怪的错觉，他感觉男子的后脑勺仿佛有一双眼睛，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注意。他连忙转过头，男子消失在视线之外，如芒在背的感觉同时消散。
　　“真好笑，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疑神疑鬼了。”尹之逍一边低声自嘲，一边起身把头顶行李架上的黑色背包抽了下来，他从书包里挖出一叠装订齐整的打印纸，拿着它往吸烟处走去。抵达吸烟处之后，他面对那狭小车窗投映出的一小块景色，展开手中的白纸——那原来是写满了音符的五线谱，他扫一眼第一张纸，张口唱起歌来——虽是男儿身，唱的却是一腔凄婉的东方女声，歌声引得行人纷纷驻足围观。虽然身后人越来越多，他本人却浑不在意，也不回头，忘我地专心唱着。很快车厢里就挤满了围观者，在此起彼伏的称奇和评断声中，一个身高一米六出头的女孩小声而礼貌地喊着借过，小心翼翼地拨开人群。尹之逍唱完一首水调歌头，转身打算回到座位上去，刚想迈开步子，腰间忽然被人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他意外地侧过头，瞧见那女孩跻身而过。
　　尹之逍着实吓了一跳，因为女孩的外貌乍一看十分凶狠。他悻悻然走回自己所在的铺位，一路上再没有看见女孩的身影，想来是从别的车厢跑来上厕所的孩子吧。这孩子的父母究竟长得如何，才能生出这么个五官乖戾的女儿，尹之逍琢磨不透。正当他的思绪七零八落地在空中沉浮时，列车猛地一震，灰白色的站台进入视野。列车长缺乏感情的声音在每个人的头顶响起:“尊敬的各位旅客，很抱歉打扰您休息，由于前方铁路故障，本次列车将在红石站急停，请您在红石站等待转车，下车前请注意清点好随身携带的行李，本次列车服务到此结束，感谢您的支持，祝您旅途愉快。”
　　红石？铁路故障？转车？尹之逍不明所以，他茫然地收拾好行李，混在充满失望与疑惑的人群中下了车。从站台上可以窥见车站西洋风格浓郁的尖顶。跟着人流穿过甬道，就到了候车大厅，尹之逍发现大厅并不宽敞，站外的光线被拱形大门遮去大半，只剩下些许低转的光晕渗进门内，使大厅内的景致显得虚幻感十足。总体来说这个地方感觉不错，尹之逍悠闲地观察四周。之所以不急于补票，是因为他本来就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就算车票上的终点站不是红石站，他也满不在乎。